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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晏直到回府,脑海中仍盘旋着万般复杂的心思,尽管十分不确定,可辛窈难得一见的态度转变,还是让他心中不能自已地涌上了些许隐秘的甜蜜和欣喜。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一路上他的嘴角都没有垂下来过,眼角眉梢都透露着笑意,连跟在身边多年的老仆都笑道:“殿下今日心情很好啊,看起来格外令人亲近呢。”

黎晏摸摸自己弯着的唇角,不置可否。他心情很好地吩咐下去,命人将东宫内里里外外扫洗一番,准备明日等着迎接辛窈。

回到了寝殿,合上门,屋内的幽香仍然浓郁,他脚步轻快走到书架旁左右拨弄了两下,“嘎吱——”一声轻响,书架后出现一道只供一人侧身通过的暗道。

顺着暗道,黎晏信步闲庭走入,最深处的密室里,燃着一盏小小的青灯,灯火微弱,旁边整齐地摆放着床榻、桌椅,俨然是一间装饰齐全的居所。

墙面上赫然伸出两条细细的银链,在烛火掩映下闪着细碎的冷光,它们由千年玄银制成,便是八尺大汉都轻易挣脱不了——正是借由前几日被天承帝禁足在东宫时的日子里,由黎晏亲手打磨制成。

过去几天他总会摩挲一会儿,想想如果被用在辛窈身上的样子。

而现在,他却连半分眼光都没瞥过去,只是径直走向木桌,万分珍视地仔细观察了那小灯,拿起绢布轻轻擦拭没有任何灰尘的灯壁。

“屏屏,你今天对我真好,真乖,我特别高兴真的,我都想不到,还能看见你对我笑。”

“太狡猾了屏屏,本来还打算,若你仍想逃开我身边,就关起来谁都不让见你,这下可好我都不忍心了。”

黎晏凝视着灯火,面色温柔地喃喃道,他的气息使得火苗轻轻跳动了一下,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

下一瞬,他立刻紧张起来,急忙用手去护,空闲着的另一只手毫不犹豫从腰间拔出短匕,眼都不眨一下迅速在掌心中狠狠划下!

前几日刚愈合的伤口又一次被撕裂开来,这一下异常狠厉,甚至隐隐可见白骨,鲜血涌出被控制着滴落在烛焰上,“嗤—”的轻响,烛火摇摆了几下,瞬间明亮起来,流转的光华将昏暗的密室也照亮了几分。

看到青灯明亮起来,黎晏脸上出现一抹放松的神情,他噙着笑左右看了它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将青灯收好,轻手轻脚地带着它往外走。

路过那床榻时,看了一眼那两条银链,黎晏犹豫了,心中挣扎了一下,还是决定先放着,等以后再说,长腿一迈离开了密室。

翌日一早,辛窈早早地就梳洗打扮好,谢绝了府中下人备马车的好意,独自一人慢慢往东宫去。

她并不直接前去,而是慢悠悠在街上走走停停,遇到觉得有意思的地方,还会驻足看看。

她悠闲自得,而奉命盯梢、每隔一会儿就传消息到东宫的暗卫则越来越着急:这辛姑娘怎么这么磨蹭啊,不知道主子从清晨就在府中等候了吗?

他不敢现身,毕竟上一位这么干的兄弟已经被狠狠责罚过,听说现在被扔在北疆日日与狼群厮杀,今生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回到京畿。

暗卫内心着急,又不知道该怎么提醒这位姑娘,只能凭着出神入化的轻功和小动作,不经意间试图使她加快脚程。

于是,当第三次在不起眼的地方发现黎晏是主角的小话本儿时,辛窈终于被这种“巧合”逗笑了,她无可奈何的停下了到处乱转的脚步,转身往东宫的方向走去。

暗卫悄悄松了一口气,为自己的机智狠狠叫了声好。

越往东宫的方向走,越离繁华喧闹的街市远,直到停在东宫门口,辛窈才发现,不知何时开始,这里的四周竟然异常寂静,与前世往日的烟火气大不相同。

她心头闪过一丝奇怪,觉得疑惑极了,黎晏一向以亲民温和著称,很是欢迎百姓在周围来往,东宫附近绝不可能如此肃穆,甚至连过路人都没几个。

她皱起眉头,慢慢提着裙摆走上前去,门口早已守着两个奴仆,一见她便迎上来,低眉顺目地领着辛窈往府内深处走去,而黎晏正坐在正厅等她,敛眸把玩着扳指,不知在想什么。

脚步声响起,黎晏从愣怔中抬头,眼神亮了一下,手无意识地捏紧了扳指。

辛窈今天穿了一件水绿的对襟襦裙,湖绿绣白的丝绦垂落,衬得她清丽无双,此时正直直地与他对视,站在廊下时,让黎晏险些以为回到前世,她还是那个柔顺娇美、满眼倾慕的小姑娘。

只不过也只是一晃神而已,再看去,那双眼眸中全是冷静和疏离,没有从前半分影子,黎晏胸口一阵闷痛,悻悻地站起身来扯开一个笑。

今时不同往日了,屏屏也已不是当初的她了。

辛窈才不管他心中混乱的思绪,只是微微行礼后,停顿了一下,极为自然地走上前,与黎隔着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黎晏挑眉,心狠狠跳了一下。本来以为辛窈又要与他假装客套疏离好一会儿,没想到她这么熟稔,完全就是前世两人还没决裂时的做派。

他的心口发热,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连刚才等了她那么久的急躁和阴翳都消退了许多,他想说话,却不知从何说起,两人此时的境地,比起刚重生而来时,简直是颠倒了个位置。

无措和犹豫的是黎晏,辛窈反倒显得从容起来了。

可谁也不知道,其实她掩盖在袖口中的手心里,早已是汗津津一片,现在只能掐着掌心,才能让自己直面黎晏而不露怯。

可想到自己的计划和思虑了多日的想法,辛窈还是开口了:“殿下等我很久了吧?想必一定很是心忧着急。”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听起来像是关心。黎晏一怔,干巴巴地道:“没有,我不着急的屏屏,只要你来,等多久都可以。”

他放柔声音,故意适时露出笑容来,试图让两人之间的气氛缓和一些。

可下一瞬,辛窈抬起头来,眼神直直撞进他的眼里,轻声说道:“可是殿下,从前我这么等您的时候,从来都是忧虑的很,怕被厌弃、被责怪,怕日复一日的落空期望您说不着急,可真是让我心生不平。”

她说的从前是指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黎晏一僵,顿时无措起来,他张了张口,才艰难地道:“屏屏,我我不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辛窈笑了,她面色镇定道:“殿下,你不知道的东西还有很多呢,我想与你说说前世我的前世,恐怕您会大吃一惊的。”

黎晏不说话。

他的眼眸沉了下来,定定地看着辛窈,从她的鬓发到含笑的唇角,良久,微微地抿直了唇。

他不想和辛窈提及前世,对他和屏屏来说那都是惨烈的回忆,是横亘在两人之间最深的伤口。

可他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沉默。

见他不说话,辛窈悬起的心放下了一点点,果然与她想的没错,她恐惧逃避前世,那黎晏又怎么会毫无感觉呢?如果这是伤疤,那么一旦撕开,他们两人都会痛苦,她顾不得自己也难受,只要黎晏心中有触动就好。

“殿下以为前世我是怎样的人呢?爱慕虚荣、蠢钝不堪?”她先是反问,然后自嘲地点点头道:

“估计是这么想的吧,也难怪,毕竟哪个聪明自爱的姑娘会像我这般,因为别人递来一枝花就心动的?第二次见面,就心甘情愿地跟着一个男人住到别院儿里。妻不妻,妾不妾,连个外室都算不上。”

黎晏放在桌上的手指动了动,脸上看不出异常来。

辛窈不管他,继续道:“殿下一定不知道,过去有多少人瞧不上我,就连我自己,也时常唾弃自己。

我真觉得很疑惑呐,为什么你总是忽冷忽热?前一刻还温柔亲和,下一刻就嫌弃不耐,一连几日把我晾在那里,有的时候我都在怀疑,是不是殿下您其实是两个人?要不然怎么会变化这么大。”

说到这儿,她低头看着自己衣裙上绣的花纹,轻轻笑了一下,突然岔开话题道:“对了,您知道为什么我要穿这件衣服来见您吗?”

湖绿、水绿、玉白、鸦青的丝线绣出繁复花纹,很美,可这样的颜色并不轻盈,若不是有她那张脸撑着,真不适合豆蔻年华的小姑娘穿着。

“前世我第一次知道您宠着我的真相时,正穿着相同的衫子,那时候是雨天,都把我的衣服打湿了,从您哪儿回去后,我就染上了病,慢慢得就治不好啦。

不过,您那时日日与通晓秘术的人在一起,想着的全是怎么‘复活’您心里的那个‘屏屏’,又怎么会留意到已经被厌弃了的我呢?”

黎晏的心狠狠一颤,他蓦地抬头,眼里是满满的不可思议,惊疑的话立时就脱口而出:“不我没有!”

“你真的没有吗?!”辛窈立刻反唇相讥。眼神亮得惊人,刺得他哑口无言,不敢再看她。

“你没有,那从开始一直要我装作您记忆里活泼灵动的人是谁呢?一直按照小时候记忆里的妆容穿着打扮我的是谁呢?忽冷忽热、连名分都不愿给我承诺的是谁呢?要选太子妃、侧妃时,始终将我蒙在鼓里的是谁呢?!”

辛窈一字一顿,越说越急促,开始还能镇定地反问,到最后不知不觉中眼里已经盈满了泪水,她觉得痛苦、悲愤、难以置信极了。

纵然已经是生死相隔上辈子的事,可那些忘不掉的冷落、求之不得和隐瞒至今回想起来,仍然是钻心的痛。

刚刚从多年受宠、恩爱两不疑的幻梦中清醒过来时,她也不是没有妄想过黎晏会回心转意。

每一个日夜,每一分每一秒,缠绵病榻时辛窈总是期待着他能来,开口向她解释,亲亲她,摸摸头像以前一样,告诉她其实一切都是误会,他们从来都是两情相悦,哪怕哪怕是哄骗也好。

可是没有,黎晏没有任何表现。

大业已成、佳人在侧,乌秦秘术已经就绪,只等合适的时机,剖心取血,魂消魄散,给“那个屏屏”让位。

曾经有多么恩爱,后来就有多么痛悔和崩溃。

曾经那么多期待,最后被证明都是她一个人的痴心妄想、愚不可及,才最是杀人诛心!

辛窈没办法:忘不了情,不能接受过去的一切都是欺骗,但又不能干脆利落地恨。

最后她只能选择死亡,主动结束这段纠缠、不堪的关系。逃避、放手、以死明志,执意与君绝——这是懦弱的屏屏,最后坚持的尊严。

“所以殿下,你还不承认吗,一直算计我、误会我、看轻我,最后将我逼死的人向来都是你啊!”

她脸上还挂着泪,却轻轻地笑了,又悲哀又无奈,朱唇轻启:“最后想问您一声,我的身体、我的骨血那位您心心念念要找的‘屏屏’,她用得还习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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