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钦看着知蘅,瞳中温度逐渐如缠绕在身上的铁索般冰冷了下去。

他有想过再接着演下去,拿出自己最得意的拿手好戏,装一副不谙世事的可怜模样,泫然欲泣地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可是面对着知蘅冰冷的神色,他忽然不想再装下去了。

于是虞钦彻底抛下了面具,微微勾唇一笑。

“仙君知道了呀。”

少年人似乎天不怕地不怕,甚至前倾了身子望向知蘅,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里倒影着无情惨白的月光。

知蘅蹙起眉心来,问道:“你到底是谁?”

虞钦却不作答了,只是盯着知蘅的脸,好半晌后才慢悠悠地应声道:

“我是谁很重要吗?”

“人便是我杀的,仙君知晓这点便够了不是吗?”

小曲站在二人身后,多半也猜出了他们在说些什么,脸色不由得白了几分,随即犹豫着想替虞钦说几句好话:

“真君,他、他是被逼的……”

她一句话还未说完,却只见知蘅忽而一抬手,虞钦便被她带着飞离了地面。

知蘅回眸看向在地上的二人,道:“我要将他押送至蓬莱,二位……请先自便吧。”

“他们暂且被冻上了,待到明日正午时方可自由行动,在那之前,两位有充足的时间离开这里。”

小曲往前迈了一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随即就被聂蹊拉住了——他对着知蘅遥遥一礼,道:

“谢过仙君相助,我这就带兰汀离开此地。”

知蘅稍一点头,便带着被五花大绑的虞钦消失在天际。

直到他二人的身影消失不见了,聂蹊才松开紧握着小曲的手。小曲立马看向对方,脱口问道:

“聂叔叔|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为什么不帮帮他!”

聂蹊反问道:“你先同我说实话,那少年人做过什么事?”

小曲噎了一下。

聂蹊于是道:“仙家之人向来不屑于插手凡间之事,此番神仙亲自下场来抓人,想必他是犯了什么天大的忌讳,你又何必冒这个险去出头呢?”

他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低声喃喃道:“如今聂叔叔只希望兰汀能好好长大,不要再出什么事了才是……”

“况且那些仙家之人……总之,兰汀还是不要接近他们的好。”

小曲说不出话来,满脑袋的思绪捣鼓了半天,最后只得泄气一般地反驳道:

“麓瑕真君她、她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小曲自己也说不上来,不过她就是有一种莫名的感觉,知蘅与高高在上这个词完全不搭边。

聂蹊不置可否,只是望着远处的夜色,微微叹了口气。

-

虞钦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样进入蓬莱。

掠过清澈见底的三千水,目之所及皆是白羽朱顶的仙鹤——那说书人口中的蓬莱仙境,当真是一副冰静清洁之地。

知蘅将他关在了麓瑕宫中,催动仙法造了座坚实的冰牢出来,将虞钦严严实实地囚在了里面。化冰成雪不明所以,都惴惴不安地在宫外候着,留知蘅一个面色不虞地同虞钦对峙。

麓瑕宫中向来冷清,如今平添了一座泛着寒气的冰牢,更显得寒凉了。

虞钦面无表情地同知蘅对视着,率先开了口:

“仙君准备怎么处罚我?”

“是剖了我的灵根?还是挑断筋脉丢到三千水里去?”

他格外平淡地说出这些话来,置身事外一般冷静非常。知蘅缄口不语,只是垂眸瞧着他,似乎一眼能看透虞钦的心底,将他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扒出来晾晒在光天白日之下。

“我杀了……三四个人吧,记不清了。”

“不过到现在才暴露,倒叫我有些惊讶,还以为仙君能更早发现呢。”

虞钦依旧在说着,甚至往知蘅的方向倾了倾身子,目光灼灼地看着纤尘不染的仙人,觉得自己就像个生长于泥污里的害虫,狼藉得不堪入目。

他心底没来由升起一股火气来。知蘅越是这么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他越是觉得周身无比乌烟瘴气。

“仙君,你要怎么罚我啊?”

“你告诉我啊,你要怎么罚。”

他挨得十分近了,鼻尖距离冰牢不过三寸,似乎是丝毫不惧那骇人的寒气一般,执拗地要与知蘅对视。

知蘅无悲无喜地看了他一阵,缓缓开口问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虞钦咧嘴笑了下,答道:“我先前不是说过吗,做了就是做了,哪里来的为什么……”

“虞钦。”知蘅打断了他,抬手点在对方险些撞上冰牢的额前,话音依旧平缓:

“我想相信你,所有你同我说实话。”

虞钦突然笑不出来了。

知蘅垂眸看着他,心底难得一见地翻涌起陌生的情感。

或许是前些日子杨昇的事情对她的影响太大,知蘅并不想再看虞钦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况且……于私来说,这个小少年给她的感觉到底还是与旁人不同的。

她的确是恼怒过一段时间,不过见到虞钦一副不怕死的模样时反而冷静下来了。

她想听听缘由。

虞钦紧紧抿着嘴,知蘅按在自己额头上的手指宛如给他下了什么禁锢的咒术一般,连他那些桀骜的不驯都给冻住了。

——她说她想信自己。

本能告诉他不要听信,这是很危险的,他不该再靠近了。可他到底还是少年心性,面色几度变了变,沙哑着开口道:

“他们要杀我,那便要做好被杀的觉悟。”

知蘅微微蹙眉。

“他们要杀你?摘星门的人要杀你?”

虞钦却闭口不谈了,似乎一句话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知蘅看出他明显不愿多谈,于是便问道:

“尸首如今在何处。”

虞钦低声道:“麓霞山下,还有一个埋在林子里。”

知蘅接着问:“你手臂上的伤,也是这个原因?”

虞钦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知蘅了然,而虞钦却忽然开口道:

“他们要杀我,我杀了他们便是错了吗?”

知蘅看他一眼。

虞钦又抬起头来了——不过这番他显得搁外冷静,瞳孔中沉淀着冰冷的怒火,正掩埋在深处蠢蠢欲动。

知蘅没有作答,反而先抬手往他有些发颤的手臂上点了一下。

虞钦手臂一凉,被崔志踩了一脚的手臂没来得及好好处理,自方才起就跳着发疼,不过他自己也没那个心情去在意,如今知蘅一碰才发觉疼痛。

知蘅暂且替他做了个冷敷的效用,随后才不疾不徐地回答他方才那个问题:

“我已远离人间近百年,所见所识许与旁人不同。”

“但世间万物皆有律法,存亡自有天道,他们是功是过,是生是死,天地本便自有决断。”

“你替天道恣意行事,便是僭越,当罚。”

她鲜少同旁人讲这些事,眼前的小少年明显也有些听愣了。

“至于你所做之事是对是错,同样,天地自有决断,我不会干涉。”

虞钦似乎是听懂了——知蘅自始至终所介意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自己骗了她。

他慢慢移开视线,喃喃低语道:

“……不愧是仙人,还真是置身事外。”

-

成雪忽然在外面道:“真君……霜虹君到。”

知蘅暂且起身去接见不请自来的霓霜——那人正神色忧愁,见着知蘅后道:

“司主有命,要将那个凡人少年带去时令司,似乎是要与灵毕真君对簿公堂。”

知蘅愣了一下,道:“怎会由时令司出面?”

霓霜解释道:“他为凡人,留月台自是不会去管,而蓬莱仙家亦无人愿管这桩闲事,一来二去……灵毕真君便找上了时令司。”

“许是时令司与人间有几分牵扯吧。”她苦笑一声,“看样子,灵毕真君是打定了主意要把事情闹大呢。”

知蘅默然。

杨昇的事情还未调查清楚,而摘星门又出了这等大事,苏让确实需要一个契机来挽回自己的声誉。

她轻叹一声,道:“我知晓了……不过还有一件事要麻烦霜虹君。”

霓霜示意她随意讲,知蘅便唤了化冰成雪来,道:

“劳烦霜虹君走一趟麓霞山……替我寻些东西来。”

-

时令司本便是清幽之地,而苏让的到访让此处多了几分肃杀的冷冽。

止川八风不动地落座与书案后,似乎并不将客座上散发着吓人气息的灵毕真君放在眼里,不紧不慢地又翻过了一页书——相较之下苏让便显得有几分躁动,时不时地看向紧闭的门口。

止川不轻不重地抬眸看了他一眼,道:“灵毕真君不必心急,麓瑕真君已经亲自下场去捉拿,想必对方也跑不掉。”

苏让不以为然,冷哼一声后道:“他二人是否沆瀣一气犹未可知,司主大人还是不要过早下结论才是。”

止川不置可否,只是合上了手中的书,平缓地道:

“他们到了。”

话音方落,只见知蘅领着被束缚了手腕的虞钦走入房中,面不改色地冲着二人一礼。

她身后的虞钦却肆无忌惮,瞧上去丝毫不将仙家放在眼中,甚至是有些轻蔑地上下打量着装潢精致的房间,最后无所畏惧地将视线落在站起身来的苏让身上。

苏让瞪了他一眼,可少年却置若罔闻一般移开了视线,又开始打量起止川的模样。

“我已将人带来。”知蘅不卑不亢地道,“接下来……麻烦司主了。”

苏让却抢先夺过了话头,只见他三两步走到了虞钦面前——知蘅不动声色地隔在了二人之见,耳边只听得灵毕真君几乎要落下冰碴子的声音:

“数条人命铁证如山,我将此等宵小之辈带回摘星门抽筋剖骨也绝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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