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暖直愣愣地靠着暗红色的厚重木门不知站了多久,渐渐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手指刚弯一下,人便像泄气了的气球,瘪瘪的瘫在地上。

一只叼着死老鼠的黑猫,“咻”从燕暖腿上跳过,它的绿松石眼睛里仿佛有一片森林,森林里有一个女巫,燕暖感受到她的召唤,起身跟上去。

大松林里没有女巫,只有共享老鼠的黑猫与白猫,兽性在这一刻被赤果果地释放,硕鼠沾血的皮毛外翻,心肝脾肺进了猫肚,肠子流出压弯枯草。白猫嘴角粘着棕色鼠毛,湖蓝的眼眸半眯,寒光四射,双脚摁住老鼠皮肉,撕着,扯着,叫嚣着……哪里还有半分白日里的温顺。

月光似冰冻的□□,所照之处,草木皆黄。时间苍凉,风声呜咽,黑猫、白猫在暗处怀孕,在树杈念经“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阿弥唎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1”

老鼠鼓出的双眼里,还留有死前的不甘、恐惧、怀念、回望。燕暖靠着古松坐在老鼠旁边,仿佛被开膛破肚的是自己,那是一种要吞噬掉自己的痛苦和恐惧,以及从痛苦与恐惧中渗透出的匪夷所思的宁静与平和,死亡是普通、无人注视的夜晚。松果着了佛祖的意,猛然落下,把老鼠的头砸进土里。冥冥的造化将燕暖拍醒,远处的呼唤、焦躁急切的脚步声划破大松林的保护罩。

校医卢阿姨脱下外套披在燕暖身上,搂着她走出松林。班主任老高看到燕暖后,放下吊在嗓子眼里的心脏,高悬的手轻拍在燕暖后背。

“这孩子今晚睡医务室吧?”卢医生帮燕暖系好扣子。

“好。”老高转身对安保大叔、小哥们说:“麻烦大家了,我学生找到了。”

“找到就好,我们就先回去了。”安保大叔带领其他人离开。

老高陪同卢医生、燕暖回医务室,燕暖人还处在呆滞状态,任凭卢医生搂着往前走。

“老高,衣服穿反了。”卢医生提醒老高。

“啊?”老高低头一看,毛衣套反了,尴尬解释道:“出来太急了。”

老高脱下毛衣,翻面,重新套在睡衣外面,走了几步觉得脚冷,这才瞧见没穿袜子。

回到医务室,卢医生安排燕暖躺下,给她吃了片镇定药,拉上帘子嘱咐她好好休息。老高还在外面等着,看到卢医生关门出来,慌张问道:“我学生没事吧?”

“没事,给她吃了药,先让她好好睡一觉,明天醒了再问吧。”卢医生倒水给老高,从柜子里掏出一双草莓卡通袜子,“我的,干净的,晚上没人瞧你,换上。”

“这丫头从树林里出来的时候,跟失了魂一样,担心死我了,”老高三两口喝光水,穿上棉袜,“安保刚把监控调出来,我得去看一下这丫头在松林里干啥了。”

“明天再去吧,咱闺女一个人在家呢。”卢医生接过老高的水杯放桌上,“今天正好我值班,那孩子有我守着,你把心放肚子里,先回家休息吧。”

“大山在家呢,不用担心闺女,我留下,你回家吧。”老高心疼妻子。

“你在这能干啥,孩子们有个头疼脑热,你会治呀?”卢医生往外赶老高:“走走走,你先回去!”

燕暖醒来已是上午第二节课,慌里慌张地下床,打开病床房门,正碰上端着早餐的卢医生。

“醒啦!”卢医生把餐盘放燕暖手里,“不急,先吃饭,和你们班主任老高说过了。”

燕暖端着餐盘跟着卢医生走到办公室,坐在椅子上默默吃早餐,许久才问道:“阿姨,我昨天怎么了?”

“你不记得了?”卢医生脱掉白大褂,换上常服。

“记得的不多。”燕暖捏扁豆浆塑料杯,“我爸妈会来吗?”

“不知道,这得看你跟你班主任怎么解释了,他一会儿来接你。”卢医生倒水给自己和燕暖。

燕暖握着水杯惴惴不安,她不想父母担心,也不知该如何跟班主任解释。

老高把燕暖带回他办公室,“吃饭了吗?”

“吃了。”燕暖坐下,两手紧握放在腿上。开学月余,这是燕暖和班主任第一次单独说话。

“说说吧,咋回事,为什么不回宿舍?”老高打开杯子喝浓茶,黑眼圈经年不散。刚一开学,老高就因为体型注意到了燕暖,认为她老实、认学,是不需要老师家长操心的那种孩子。

“不想回。”燕暖如实回答,没有说自己站在楼门口动不了那回事。除非鬼上身,否则她自己都不相信会有人动不了,更何况老师。

“第一次住宿舍?”老高以为燕暖是不适应集体生活,现在的孩子大多是独生子女,再加上青春期的年纪,更不喜欢有人侵入自己的私人领地。

“不是,初中就住校了。”燕暖低头回答。

“和宿舍关系不好?”老高啜茶问。

“不是,想一个人呆会儿。”燕暖确实总结不出舍友到底哪里对她不好,她们的指责都有理有据。

“你知不知道,咱班因为你宿舍违纪被扣了班级分数!另外为了找你,我把监控都快翻烂了,”老高言过其实,他从燕暖出楼门开始看监控,不出十分钟就知道燕暖呆在大松林了。

燕暖人老实,稍微被吓唬,就觉得是自己做错了,“对不起,老师。”

“和同学相处,不能只看到别人的缺点,还要看到别人的优点。”燕暖虽不承认,但老高还是觉得她是和舍友闹了点小矛盾,“念在你没翻墙去网吧,也没做什么坏事,这次就饶了你,回去写份检讨,周一班会站前面念,还有擦一个星期黑板!”

“好,谢谢老师。”燕暖其实根本就没听清老高后面说了什么,她满腔满脑都是愧疚,因自己做错害班级丢分,让老师担心。

燕暖回教室后,老高给燕暖父母打电话告知昨晚的事情。当天中午,燕妈妈就打电话到了燕暖宿舍阿姨那,燕暖边哭边和妈妈讲,讲自己动不了的事情,讲死老鼠的事情,讲在宿舍里待不下去的事情。燕妈妈的安慰给燕暖重新注入活力,可不到两天,那种忧郁又重新找到燕暖。

两周后,燕暖再去大松林,老鼠已不见踪影,只余地上的一点杂毛证明它存在过。

净了,**的皮毛。

净了,血污的内脏。

净了,断裂的筋骨。

净了,奔波劳碌的生存。

大地是一个神奇的存在,秋冬藏污纳垢,春夏焕发生机,生命的轮回,四季的更替,朝朝暮暮,无穷无尽。

不知从何时起,燕暖感受不到美食的乐趣了。放假回家,燕妈妈兴冲冲地让她尝新品时,燕暖不再拥有激动与期待,所有的食物只剩它们本来味道,“酸、甜、苦、辣、咸”,单调且乏味,仅体现食物的本质——饱腹而已。燕暖最后的快乐被剥夺了,但她不想被燕妈妈看出来,努力扮演以前的自己。

燕暖这种中不溜的学生,只要成绩不下滑得特别厉害,基本上不会得到老师的特别关注。学习于燕暖而言,越来越像是一件任务,只需每天机械地完成,可后来燕暖连起床都没有了力气,为了集中注意力听课,掐手背、拧胳膊,用疼痛唤醒大脑。

寒假回家,燕暖整晚整晚的睡不着,浑身无力,每天在床上躺到日上三竿,燕妈妈不喊不下床,精神恹恹,吃米饭按粒,咬馒头按口。书包自从拿回家,燕暖就没打开过。燕妈妈以为是燕暖太累了,便由着她发懒。

寒假结束再回到学校,燕暖成绩一降再降,刚开始是下降一两名,到了期末直接降到全班倒数第九,老高一再找燕暖谈话,但她继续我行我素,浑浑噩噩,上课发呆,不交作业。不仅如此,燕暖的脾气还越来越坏,现在在宿舍反而无人敢惹她,她的呼吸动作都会给别人造成压力。燕暖独来独往,用茧包裹自己,蚕丝越来越厚,越来越紧,外面的人触碰不到她,她的呼吸也越来越艰难。

暑假离开学校,燕暖回到熟悉的家,内心躁动的火苗仿佛被一股细雨春风浇灭,人缓和了下来,虽然还是乏力不开心,但人是平和的。等再回到学校,燕暖焦虑抑郁的情况更加严重,上课是一点也听不进去了,根本无法对焦黑板,老师在她眼里就是一个虚影。燕暖第一次月考全班倒数第一,期中考试物理、化学几近白卷,年级倒数第一,与年级倒数第二都差了300多分。老高与燕爸爸、燕妈妈商议后,让燕暖降级去了高一十八班。

燕暖背着书包,搬着凳子跟在豹哥后面,穿过操场,心海仿佛被灌注了水银,萧瑟的秋风卷不起一丝波纹。

燕暖的课桌被一个很帅的男生放在正中央。燕暖不喜欢,靠墙放置会更让她有安全感,所以她二话没说,就把桌子搬到北边墙根,觉得凳子太沉,就直接踢到墙边。燕暖瞧凳子倒在墙边,觉得自己很棒,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很满意,开心地笑了,根本没注意周围人看她的目光。

燕暖在食堂吃饭时,听到邻桌女孩子的“肥婆”二字,以前被人嘲笑的事历历在目,不免心生怒火,筷子一摔走人了。

月考成绩出来,燕暖班级第五,对于这个成绩她无任何欣喜,都是之前做过的题,知识点背得滚瓜烂熟,没考第一令燕暖特别不爽,都学过一遍了,为什么没得满分,是自己太笨,终究还是自己太无能。

晚上燕暖在开水间打水,后面的女孩子在大声和她后面的女生嘻嘻哈哈地谈论什么“胖瘦”、“成绩”之类的话题,燕暖大脑被水银翻腾的浪花灼烧,千疮百孔,不自觉地把手里的水泼向那个女孩。女孩的尖叫声刺破燕暖的蚕茧,待她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后,不可置信,恐慌、害怕、懊悔,定在原地,手指麻木,浑身颤抖,心悸冒冷汗,嘴张不开,舌尖像被火燎过般刺痛。

再往后,燕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大脑空白,再有意识时,发现自己正坐在窗边,怀里抱着舍友养的绿萝。难得一见的大晴天,燕暖多看了暖烘烘的太阳两眼,鼻子便开始发痒,一个响亮的喷嚏后,手没拿稳,绿萝掉落。燕暖没多想,伸手去够,“扑通!”人砸在冬青丛的棉被上。

不是失足不是自jin,是胳膊太短,反应力迟缓。

阳光从上直泄,奔腾而来。

生命扬在半空,精神最为透彻。

水银被摔碎,过往被撞裂。

冬青伸出触手撕扯蚕茧。

枝条的导管运来大地的清水灌满心海。

死亡与新生壮烈交割。

我要活着。

1选自《往|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生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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