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回来得早了。”

伊诺克沉默地点了点头。他母亲一眼就能看出来发生了什么事,尽管他到现在都没在家里提过阿斯塔——或者说格林格拉斯小姐的名字。

弗利女士早就没有他高了,可那双明亮的蓝眼睛还是很有压迫感。搁在平常伊诺克一定已经被唤起了童年时期那些足够他心惊胆战的记忆、老老实实地摆出比平常还要谦逊顺从的姿态,但他今天心情实在是很不好。他不去看他母亲的眼睛;不仅如此,他还挑衅地从空间袋里拿出黄油啤酒当着她的面喝了一口。

他以为她会斥责他“你这都是自找的”之类的话,毕竟她总是能把他在做的事摸得清清楚楚,不管他有没有说出来过。而且——他一点儿也不准备否认这一点——他自己也觉得他这都是自找的。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冷笑一声,转过身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伊诺克靠在街门上看着她离开了自己的视线,就干脆走到餐桌那边坐下,黄油啤酒也放在面前的桌面上。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原因,他觉得眼睛有点儿发酸。他独自一个人喝酒的时候,没有喜欢的姑娘可以一边看着一边幸福地傻笑。他只能任由思绪飘向不受控制的地方,就跟十一年前刚跟阿斯塔分手的时候一样。

尽管让他父亲起了这么一个名字,伊诺克其实对宗教上的东西说不上是多感兴趣。他也不太感谢小时候出于好奇找来看的和他同名的那本书——说来也奇怪,长大后处处安分得过分的他似乎跟“好奇”这个词完全扯不上关系,可是在他那段久远得记不清的年岁里,他的确是对自己的名字有过这种毫无必要的兴趣的。

有的时候伊诺克甚至怀疑自己的不少不幸都是它带来的——他现在已经不记得几句了,但它也许真的在他的内心深处涂上了某种难以改变的底色。比如很久很久以前他要求阿斯塔帮他布置药水、实际上是瞒着她让她去给水蓝儿做事的时候,那本书的影响说不定真是他在潜意识里认为她需要水蓝儿的认可才能在战争里幸存的原因之一。

“大地会被彻底撕裂和分开,地上的一切都会被摧毁,所有地上的人都将被审判。只有正直的人才能得到宽恕,这些精选的人将会得到保护,慈悲将照耀在他们的身上”……“神会帮助这些人,光明会照耀他们”……

人真要得到什么特定的认可才能活着吗?他可没兴趣跟水蓝儿同行三百年,同桌六年已经够他受的了。尽管如此,和水蓝儿扯上关系恐怕仍然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光荣,就跟“与神同行”是和他同名的人最大的成就一样。

怪好笑的一点是,和救世的神没什么区别的水蓝儿相当反感天主教:她确信“跟天主教沾边的都没什么好事情”。这就跟不同的宗教(尤其是一神教)之间的互相排斥似的,伊诺克有点儿好|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笑地想,说不定她从始至终都看不上我也有这个名字的原因。然而它很适合他:除了曾经“与神同行”,他基本上没什么另外的价值。

然后,无可避免地,他又想起了阿斯塔。一个名字算得上什么呢,伊诺克觉得她会这样说;她是敢用比他大得多的力气去挣脱拴住自己的链条的人。她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放手去做,任何发生在以前的事都没法困住她。“你有你自己的价值,”她在十二岁的时候就能冲他喊出这样的话,“即使水蓝儿不在也一样!”阿斯塔小时候大概没有读那种东西……哎呀,要是他也是看麻瓜文学长大的,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呢。

他母亲显然也是不信那些的。她不忏悔,因为她一向清楚自己的罪行,也不指望得到任何人的宽恕。她从没那么说过,可伊诺克知道:如果有一天魔法部想要翻翻旧帐,她二话不说就自己上阿兹卡班去。她不仅留下了小臂上的黑魔标记,而且很看不起那些找水蓝儿和里德尔——前者自己认的教父消除了它的人。它不是什么能一抹就掉的耻辱,而是鲜血淋漓的罪证;在他母亲看来,那些把小臂抹得平平整整就以为自己可以假装从来没有过一段黑暗残忍的过往的人都是最卑劣、最可鄙的懦夫。

唔,要是真有哪天她上阿兹卡班去了,他是跟着连坐还是自己守着空荡荡的家和怪丢人的姓勉强生活下去呢?或者那时候他干脆也不是什么贵族了——对此伊诺克是有思想准备的,他从很久以前就想过这种可能。到那时候他会像任何一个最普通的平民一样生活,或者还更困难一些。他不会弹什么乐器,但也许圣芒戈还愿意要他,再不济还能种种草药什么的。真到了那一天,她母亲也许还真不会有多为家族的没落而痛苦:摄魂怪会让她无力思考因她丧命的麻瓜们以外的事;如果马尔福们被清算得比他们更惨,她说不定还会得到些安慰。他就不一样了,从小他母亲就告诉他,他先是夏普再是伊诺克。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去想象在那样的情况下格林格拉斯家族会是什么样。到那时候他会更没有负担地去追求她吗——反正他俩一样是戴罪之身,谁也不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了。也不一定……格林格拉斯家族的记录虽然和所有贵族家族一样算不上多光彩,也还是比夏普家族的干净不少。

伊诺克晃了晃他的杯子,黄油啤酒差不多快见底了。他想起来这些胡思乱想都没有意义——真正摆在眼前的事是现在他惹阿斯塔生气了,而且她即使到了下周估计也不会原谅他。真是的,他恼火地想,要是她和我永远不可能属于彼此,那我为她折腾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并不是没有设想过今天的情况,可是直到永远失去她的威胁真正到了他眼面前,他才觉出这是一件多么难以接受的事。阿斯塔需要不需要他有什么关系?他不能没有她——他有得是筹码和她在一起,她那么喜欢他,总不会忍心让他因为失去她而痛苦的。

这听上去太过于自私自利了,伊诺克想,不该这样。阿斯塔对他就高尚得多:但凡他有一个更喜欢的姑娘,她都再也不会来打扰他了——可是他没有。“我不觉得委屈,”她说,“但那可能对你不好。”真是的,他想,你怎么就看不出来没人能比你更让我喜欢呢?

这八周里他有的是机会,可还是凭着对她的尊重、为了那点儿对舍己为人的追求一次次放它们走了。他当然是为了她才这么做:他知道她作为魁地奇运动员的职业生涯就要结束了,理当结束得圆圆满满、漂漂亮亮。在这个节骨眼上,造成任何可能伤害她的光芒的误会都是不可接受的。八周前他决定这段时间里不跟她表明态度的时候,他唯一担心的就是在接下来的一周里阿斯塔的朋友里再有哪个不识相的做了他一直忍着没去做的事;现在他说不上来自己是稍微释然了一点儿还是更担心了——也许更倾向于后一种。这十一年里他曾经以为过自己可以接受,可现在看来他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阿斯塔和另一个男人走到一起去的可能性。

伊诺克把杯底的最后那一点儿液体倒进嘴里,想着如果他作为新娘的朋友被邀请去阿斯塔的婚礼,伴娘再漂亮也不会分走他任何一点儿惆怅的目光的。他当然会祝福他们,而且决不会在回家之前哭出来。

但是,就现在而言,他真不愿意就这样错过她:他和阿斯塔明明就可以成为很般配的一对,门当户对根本不是问题,他俩的守护神说出来也挺像回事。她父亲似乎也对他印象不错……至少上次见面的时候还是那样。真是的,他要是知道了伊诺克又害得他女儿这么伤心,恐怕会是件相当麻烦的事。她母亲说话很少,但也不像是好惹的;更别提她还是个格兰芬多。

不管怎么说,他制定好的程序还有最后一步——纯粹的为了他自己的愿望的一步。他还是得去做最后的尝试,即使会失败得再惨烈也照单全收。他大概是累了,已经有了点儿半梦半醒的意思。他隐约觉得看见了个人影:也许他还是想要一个可以对着毫无节制地笑的姑娘坐在他对面。

“哎呀,伊诺克,”她说,“你真是越来越差劲啦。”

阿斯塔是不会说这种话的。他疲惫地闭上眼睛,那人影反而变得清晰了:是水蓝儿——他爱过的第一个女孩儿。尽管现在的她也仍然水灵得像是二十刚出头,可这个她看上去还要更年轻……她真年轻啊,像是还在霍格沃茨的时候一样。

“不要害怕,伊诺克,”那救世的神微笑着对他说,“你是正直的人,正直的抄写员。来靠近我,好听清我说的……”

这太离谱了,伊诺克当即从梦中惊醒。他猛地睁开眼睛,为没能听见到梦里的水蓝儿接下来要对他说的话感到很困惑,又不愿意上那本和他同名的书里去找原文。他迷迷糊糊地想了一会儿,她的声音就从他十一年前的记忆里传了过来。

“你活该,”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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