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虽受朝寄,然东山之志始末不渝,每形于言色。

——《晋书·谢安传·列传第四十九》

谢安这一病,果如他自己所言,再也没能从病床上起来。

那日陆退把谢安背回去之后,谢安便一直昏迷,足有六七日。

得了刘夫人的急信,谢琰很快从北伐战场上赶回了广陵。也不知是否是因为有所感应,就在谢琰回来的这一天,谢安醒了。不仅如此,竟还破天荒的进了些粥和小菜,除了依旧不能下床走动之外,气色竟也恢复得与寻常无异。可把刘夫人、陆退、翠珠几人高兴坏了。

谢琰回来时已近中午,一进门,谢琰连铠甲都没来及脱就跑去了谢安的卧室,见谢安正坐在床上与刘夫人谈笑,谢琰整个人长吁一口气,这才扔了沉重的铠甲、佩剑,脱了军靴,呼道:“爹差点吓死我了!”

说着,走到谢安床边:“我接到娘的信说爹快不行了,吓得我仗都没打完就着急着跑回来,便宜了慕容冲那小子!现在看来,爹这不是挺行的吗?”

谢安扯出一丝笑:“看来我没死倒叫卿很失望啊。”

谢琰一如既往,没分寸的开着玩笑:“失望,大失所望啊!”

谢琰这话把刘夫人都气笑了,忍不住伸手打他,

“臭小子,这口无遮拦的臭毛病看来是改不了了!”

谢琰笑着躲:“广陵这地方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我再不和爹爹开开玩笑,还不得把爹爹憋闷坏了?”

“就知道耍嘴皮子。去,到厨房把药端来。”

陆退闻言忙道:“还是我去吧。”说着欲起身,不料却被谢琰按着肩膀又坐了回去,

“师父歇着,今天也该让我这个当儿子的表现表现啦!”

说着,一阵风似的眨眼就不见了人影,再一转眼,那碗药已经出现在了谢安的床头。

谢琰的速度虽堪称无人能及,可付出的代价也是“惨烈”的——那碗里的药汤已经撒了大半,且那撒出去的大半药汤都尽数让谢琰的衣服“喝”了去。

可谢琰对此却浑然不知,还奇怪的问刘夫人药怎么变少了。

谢琰就像一颗开心果,自他走进家门开始,一屋子人就时不时被他逗得前仰后合。因为谢安抱病而生的阴霾渐消,让人恍生一种一切安好的错觉。

然而,谢安却清楚,他的日子真的不多了。

晚上,刘夫人把桌子搬到谢安床前,一家人围在一块其乐融融的吃了顿晚饭。之后,谢琰就急着嚷着要回前线去,边说着已然穿戴整齐,拿上佩剑,要出门牵马去,刘夫人是怎么拦也拦不住。

这时候,谢安的神色忽然少有的严肃,对谢琰道:“琰儿,别急着走,我有话对卿说。”

谢琰的心早已经飞去了战场,不耐烦道:“爹有话快说,军情如火啊!”

谢安屏退余人,只留谢琰和陆退,又让小僮将屋门关上。

见这架势,谢琰这才渐渐收起嬉皮笑脸,在谢安床边坐下来,

“爹,究竟什么要紧事啊?”

谢安两眼盯着身前的被子,沉默了一会,道:“这仗怕是打不下去了,卿别去了,回来吧。”

一时间,谢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眨巴眨巴眼睛,他“腾”的一下弹了起来,

“爹这是什么意思?什……什么叫仗打不下去了?是不是军资又紧缺了?军资紧缺我们可以想办法啊!以前那么缺衣少粮的时候,我们不都挺过来了吗?只要我们北府齐心协力,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我这就去找堂兄想办法去!”

“琰儿,我的意思是……北伐怕是时候要停一停了……”

谢琰顿时震惊得几乎把眼珠子瞪出来:“爹说什么呢?!现在正是北伐的关键时期!我们都已经打到黄河了!只要再加把劲,扫清河洛,一统中原,指日可待啊!我们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放弃?现在放弃北伐,那前方那些将士们的血汗不都白流了吗?!”

谢安早料到谢琰会有此反应,换了和缓些的语气,道:“我并不是说要放弃北伐,”

“那爹究竟是什么意思嘛?”

“我的意思是要卿做好北伐随时可能会暂停的准备。”

“为什么?北伐为什么会暂停?”

“……我不想放弃北伐,但并非所有人都和我想的一样。”

谢琰越听越是糊涂,两条眉毛都扭成了一团,

“爹说话能不能别总这么弯弯绕绕的?什么叫并非所有人都和爹想的一样?爹是太保,又都督十五州诸军事,只要爹不叫停北伐,谁人胆敢阻挠?!”

谢琰这直脑筋是一点也没得谢安的遗传,不由叫谢安一声轻叹,

陆退见状,道:“明公的意思,当是朝廷可能会有异议。”

谢琰不屑:“朝廷?朝廷怎么可能会有异议?朝廷若有异议,当初爹上疏求北伐,朝廷压根就不会同意,怎会拖到现在这个时候才说二话?”

“时殊事异,现在不是当初了……”

说话间,谢安忽觉一阵疲惫,身子不由向后靠了靠,

“我已上疏辞去了所有职务,过不多时,朝廷派来谕旨的侍中就要到了吧。”

空气一下子沉寂了,紧接着,只听“哐当”一声巨响——谢琰手中的剑落了地。

此时的谢琰,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解,

“为……为什么啊?爹为什么要这么做啊?”谢琰说着,整个人一副要哭的样子,

“我不明白,|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我真不明白,从那个时候爹让录尚书事给司马道子我就不明白!爹明明可以顺理成章的掌控一切,明明可以将大晋治理得海清河晏,可爹却非要一让再让,一躲再躲……如今朝中小人当道、朋党蝇集,这其中难道就没有爹的责任吗?!”

谢安无言片刻,瞬了瞬目:

“整个天下姓的是司马,应该掌控一切,把大晋治理得海清河晏的人是陛下,不是我……”

谢琰闻言忽然一愣,整个人怔怔然,望着谢安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陆退亦若有所思,过了会,忍不住问谢安:“明公去职,可玄公子还在北伐战场上,是不是该让玄公子也收兵回来?”

谢安摇摇头:“我早先已安排玄儿和朱序一守彭城,一守洛阳。若国无他衅,待来年水生,他二人便可东西齐举,拿下中原……”

陆退不禁面露忧色:“没有明公坐镇中枢,玄公子今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啊……”

回应陆退的只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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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没能想到,与谢琰、陆退的这一夜长谈竟成了谢安最后的清醒。

三天之后,王忱作为朝廷的使臣,带来了司马耀允许谢安去职闲养的旨意。而谢安却已不省人事。旨意是谢琰代为接下的。

自王忱进门始,谢琰就没有好脸色对他。直到王忱嬉皮笑脸的提出要去里屋看看谢安,谢琰积攒了好几天的情绪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狗娘养的,我看卿就是来看我爹死没死的吧?!”

谢琰咆哮着,摁牲口一样将王忱一把摁在墙上,胳膊死死低着他的喉咙,不一会,王忱的脸就憋成猪肝紫了,

“不……不是……不是……谢将军怎么会……这么想?是陛下……关心……关心谢大人……才让……忱……过来看看啊……”

王忱努力吐着字,他真觉得自己的脖子快要断了。

“哼,陛下关心我爹?陛下关心我爹为什么不见他派半个御医来?!只派来卿这么个废物,还说不是盼着我爹死?!”

“谢……将军……人之生死……有命……岂是……谁人一念可决……将军冷……冷静……冷静啊……”

谢琰顿了顿,这才放开王忱。王忱连忙大吸一口气,弯下腰,又是咳又是呕。

谢琰鄙视的睨了王忱一眼,转而道:“广陵这鬼地方太破,我要带我爹回建康医病!”

王忱那边正咳着,一听见“回建康”三个字,脸色登时一变,紧张道:“这……回建康可非同小可,我要先回去禀告陛下,然后才……”

“禀告陛下?我爹是大晋的功臣,没有我爹,哪有卿等这帮猢狲上蹿下跳的份?现在我不过想让我爹回去医病,竟还要得卿等的允许?否则,他就只能待在这鬼地方等死?!”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这是朝廷的规矩,是规矩啊!”

“少他娘的跟老子扯什么规矩,我爹吃这套,老子可不吃那套!”

谢琰说着,转身往里屋走,对陆退道:“送客!”

王忱急得额头都出了汗,不顾陆退的阻拦,追上谢琰:“将军如此,让忱为难!”

“为难?”谢琰回头,冷冷看了王忱一眼,片刻,忽然笑起来:“我爹都已经成这样了,卿等到底在怕什么啊?”

说罢,头也不回的穿过帘门进了里屋。

那帘门是葛布做的,纹理极是粗糙,被炎热的夏风吹着,葛布帘一下一下拂在王忱脸上,王忱的脸很快被摩挲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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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早在离开建康之前,谢安就同陆退交待过,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再踏入建康一步。可是世事却非尽能如愿。

这几日,谢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坐在一艘小船上,沿着东海一路南下,回到了东山。东山的月色还是那么美,照得山脚下那座湖银光闪闪,真像星河落入了人间。

谢安正看得入神,忽有两只仙鹤,翅膀巨大如轮,自湖上掠过,鸣声响彻天际。

谢安恍惚惊醒,梦里的轻盈瞬息而散,取而代之的是叫人晕眩的颠簸和周身的疼痛。

努力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摇晃的车顶和刘夫人的脸。刘夫人的脸苍老而疲倦,洇着泪水,显然是刚哭过不多久。

“咚……咚……咚……”

震耳的金鼓声渺渺自远处飘来。

“我们这是要去哪啊……”

谢安微微动了动嘴唇,

刘夫人闻言一惊,忙擦了眼泪,紧握谢安的手,

“我们已经到西州城了,很快就要到建康了,建康有很多好大夫,他们一定能医好卿的病,安石,坚持住,坚持住啊!”

“西州城……建康……”

谢安默念着,一声轻叹,片刻,缓缓闭上了眼: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太元十年,农历八月丁酉日。谢安于建康逝世,享年六十六岁。孝武帝司马耀赐谥曰文靖,赠官太傅,诏加特礼,丧礼凶仪一如大司马桓温故事,葬于建康之梅岭。

是年,梅岭的腊梅花开得格外早。初雪之后,那嫩嫩的鹅黄就星星点点的缀满了山头。

梅岭背面有一面湖,比东山那面小很多,却也还有几分样子。

这天,翠珠没撑伞,独自沿湖缓行。腊梅花香随着冷气时不时钻入翠珠的鼻子,雪落在她头发上,落在她睫毛上,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薄唇上,很快化成颗颗冰露。

此时此刻,翠珠的心很平静、甚至还有一丝喜悦。

谢安没走,她知道,他就在她身边。

他是雪,是风,是似有若无的梅香……她感觉得到。

雪落在湖面上,惊起片片涟漪。不知何时,翠珠的身影消失在了一片茫茫中。可那条刻着一个“翠”字的珠链却落在了原处,落在了她曾长久伫立的地方……

尾声:

谢安去世之后不到半月,司马道子就接替了他原本在朝中的位置,兼扬州刺史、录尚书、都督中外诸军事等重职于一身。原属谢安卫将军府的一众文武掾吏,亦悉数拨归司马道子的骠骑将军府所有。

司马道子掌权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停北伐。

谢玄彼时正驻军彭城,本欲依照谢安原先的部署,继续率军北上。奈何皇命忽降,只好奉旨罢兵,退守淮阴。恰逢此时,泰山、河北等地降而复叛,兵戈扰攘,谢玄以自己处分失当为由,主动上疏交兵权,并请求尽解其职。

司马道子表面上坚决不同意,但很快,就让朱序代谢玄镇淮阴、领北府兵,给谢玄安排了一个会稽内史的闲职。

如此,谢玄终于回到了东山,回到了那个谢安魂牵梦萦却终未能回去的地方。

东山上,谢安的那座故居还好端端的矗立在那里。屋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就好像它的主人从未离开过一样。

谢玄着手在这座宅子的基础上进行整修、扩建,大约花了小半年的时间,就把这原本不起眼的山间小宅改造成了一座颇为可观的庄园山居,名之“始宁”。

始宁山居建成后,谢玄常会邀朋友来此小聚,或烹茶对弈,或舞剑调琴。但是谢玄最喜欢的还是钓鱼。

家中无客的时候,谢玄常会搬一把胡床,一个人静静的坐在山居后的湖边钓鱼,一钓就是一整天。

是日,快雪时晴,谢玄简单用了些早饭,便又去湖边钓鱼了。

然而,钓了没一会,一阵孩子的嬉笑声忽然传进了他的耳朵。谢玄下意识看向身后,顿时笑逐颜开,不由放下鱼竿,张开双臂。

三岁的谢灵运踩着一双小巧可爱的木屐,立刻手舞足蹈的扑进了谢玄怀里。

不远处,谢玄长子、谢灵运之父——年方二十的谢瑍正满头大汗的追过来,只见他一手高举一根藤条,口中嚷嚷着:

“这孩子!说了多少次不许打扰爷爷钓鱼!就是不听话!欠抽!”

谢灵运见谢瑍靠近,嘻嘻笑着赶紧躲到谢玄背后去了,谢玄起身护着谢灵运,对谢瑍道:“瑍儿,孩子如何打得?快把藤条放下。”

谢瑍又气又委屈,一副欲哭的模样,

“爹!爹知不知道,就是因为爹总护着他宠着他,这孩子无法无天,都快骑到我头上去了!”

谢玄转身摸了摸谢灵运的脑袋,笑道:

“哦?有这回事?我看灵运乖巧明理,是个好孩子。”

谢灵运原本正抱着谢玄的腿,闻言,探出半个脑袋来对着谢瑍做了个大鬼脸。

谢瑍顿时气得火冒三丈直跺脚,无奈手里的藤条被谢玄没收了去,于是只能干瞪眼。

见谢瑍没了“武器”,谢灵运立刻大胆起来,跑到谢玄面前拉着他的手蹦蹦跳跳:

“爷爷爷爷!灵运新背会了一首辞!”

谢玄蹲下身,笑望着谢灵运:“哦?是什么辞啊?”

“灵运背给爷爷听!”谢灵运说着,颇有架势的站直了身子,正要开口。前院却有小僮来报,说朝廷那边来了人。

谢玄神色微变,顿了顿,道:“请进来。”

不一会,一位侍中手持圣旨来到谢玄面前,唱道:“会稽内史谢玄听旨!”

谢玄于是领着谢瑍、谢灵运跪下,

“圣上旨:淮淝之战,扶社稷于将倾。诸将拒悍之功,朕心怀之,未敢稍忘,今追封故太傅谢安为庐陵郡公,封谢石为南康公,谢玄为康乐公,谢琰为望蔡公,桓伊为永修公。太元十三年,正月。”

侍中宣罢,将圣旨交给谢玄,

谢玄双手接过,道:“臣谢玄叩谢陛下圣恩。”

侍中走后,谢瑍起身忍不住嘟囔,

“爹,这淝水一战都过去多少年了,陛下现在才想起来论功行赏?”

谢玄不言,只是笑笑。过了会,问谢灵运:“刚才不是说要背辞给爷爷听的吗?”

谢灵运原本正眨巴着大眼睛望着侍中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经谢玄这么一提醒,才又想起了背辞这回事来,于是立刻调整站姿,昂首挺胸,像个小大人似的摇头晃脑,背的是一首陶渊明近来的新作——归去来辞: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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