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凛寒风匝地,地处北方的京城开始了漫长的冬天,驻扎在城外的军队不得不因为时节的变化进行调动修整,虎视眈眈的巨兽短暂地进入休眠,表面平静的紫禁城内阁却是一片热火朝天。

新帝登基后,刘健和谢迁等几位老臣秉承先帝的旨意放权给不懂,杨廷和因不满顶着朝廷首辅头衔的不懂穿着僧衣在朝堂上晃来晃去,一气之下递了辞呈去朝养老。波云诡谲的朝堂本是党派分明,以洛亦为首的礼部尚书戴小哲和刑部尚书严珂等人为一党,另一派则是以兵部尚书巫大勇为首的工部尚书杭建功等人,两派分庭抗礼水火不容,如今在不懂的掺和下斗得更加如火如荼。

于是,一群身处阁部华盖殿,平日里就靠动动笔杆子和嘴皮子的文臣在殿中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双方恨不能拳脚相加,但在面对不懂懒懒散散地仰躺在大殿的椅子上摆弄着玺印私章,儿戏一般地指挥他们处理内阁政务,两派人士对于他的嫌弃和厌恶又在这时默契地保持一致。

一时间,不懂这个太傅当得风头无两,阁臣间的对立隔阂加深,人心浮动,朝纲不稳。

在此情形下,原本打算各凭本事血洗皇城、对朝廷官员不屑一顾的四王开始转变策略,叶子和吹花得了谷王和郑王有意邀请兵部尚书巫大勇过府相叙等一系列的密报,担心京中情形有变,夤夜赶到王府回禀宁王。

月色清寒,冬日里的夜散发着干燥而生冷的气息,置在书房门口的石斛兰枯败下来,台阶附近的绿萼梅凌霜而开,宁王身披银白大氅,负手站立于阶前,劲节枝头染就的点点翠意与束在发顶的银丝攒珠青玉冠疏影相交,衬得一张轮廓秀逸的脸庞淡然似雪,沉静如冰。

夜空中飘落几片脉络蜷曲的枯叶,两道轻盈黑影跃入王府跨院,叶子朝着宁王的背影半跪下来:“郑王等四王已经加紧行动,积极拉拢朝中大臣。”

“另一方面,不懂胡作妄为,已经惹起两大派不满,看来皇帝这个江山,很快就会动摇的!”吹花俯首接话,语调是她平日里少有的高亢和雀跃。

“未必,也许只有这样才可以……”宁王沉思须臾,并没有吹花意料中的兴奋,寒雾笼罩下的眼眸流转着深不可测的筹谋,“没错,不懂行为怪异,所以朝中的那些大臣摸不准他的路数,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只有被他牵着鼻子走,也正是因为这样,也许朝中的局势,可以稳定一下。”顿一顿,平缓的语调夹杂着一缕悲喜难明的叹息。

诚然,先皇利用不懂这颗棋子牵制住一盘散沙的朝廷并不是他想看到的局面,但是那些大臣再窝里斗,指望他们从内往外地瓦解朱厚照的政权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那些老狐狸十分清楚,平时他们争的无非是些巧立名目或搞些师出有名的油水儿,有皇帝才有他们,所以从不会闹得太出格,若想拉朱厚照下马,还得从皇城外部那些手握重兵的藩王着手。

宁王轻轻仰面,望向绿梅新绽,浅淡如月的瞳孔染了一层濛濛水色,愈加秀美潋滟,“也许,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会帮他一个忙。”说着,他顺便抬手折下一截新枝拿在手中把玩。

“王爷不是早就想趁乱起兵了吗?为何反而要帮他?”叶子不解,听得云里雾里。

“我并不是要帮他,只是为了迫使郑王出兵,不得不落下的一步棋。”宁王耐着性子,将心中算计缓缓道出,“四王之中,郑王是最想动手的那个,只不过被先帝的遗诏截住,才暂缓出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果他放弃了目前的时机,那么他的军心就散了,所以他一定会发兵。局势越稳,他的心就越急,他一定会在被逼无奈的时候发兵,到时候等他除掉了皇帝和不懂,我再对付他易如反掌,只有这样,天下才能名正言顺地归本王所有。”

之所以兜了这么大个圈子,就是始终无法跨越“得位不正”这一禁忌,到底,他并非飘零无根的江湖草莽,他的身上,流淌着朱氏皇族的血脉,背负着太多荣辱与掣肘。

叶子和吹花离开时,脸上俱绽放出倾心相随的熠熠神采,不论王爷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哪怕一波三折,举步维艰,她们都会一以贯之地执行到底。

两人离开后,宁王油然而生出一股世事不尽如人意的倦意——

一鼓作气,再而衰,这话又何尝不是讲给他自己听的?奈何,万里江山的渴图陪伴他度过数不清的日日夜夜,为了那份坚不可摧的信仰,万人景仰的位置,他苦于步步为营,自甘蝇营狗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失败的!眼下的枕戈待旦,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他微一转身,望见伫立在眼前的月下倩影,仿佛是这无边黑暗中聊以安慰的一缕红袖添香。

在辛蓝的提醒下,娄玉珩煮了燕窝送来给他当夜宵,宁王用了一小碗之后,忽然起了几分好兴致,请她留下手谈一局。

静夜如斯,焚烧的紫檀浮扬着甘醇而宁神的气息,两人分座玉案两侧,各自执手黑白,娄玉珩一边捏着白釉棋子,一边听着宁王道出今夜这番谋划时,心中多少有些欣慰。

如今京中百姓好不容易免了战祸之苦,她私心也不希望治下黎民再因为上层官僚的内斗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只是,郑王已经厉兵秣马多时,与朝廷的对立不可避免,掀起兵灾是或迟或晚的事情,真等到了兵戎相见的时刻,或许,她便能收起这份聊胜于无的慈悲心肠吧。

近来听闻阁部因为山西粮饷的事吵得不可开交,只因一股不受王室编制约束的瓦剌士兵突袭山西北部雁门关,兵部和工部声言救兵如救火,主张用这笔粮饷拨给镇西指挥司以作应急之用,但是山西境内水灾刚过,吏部和户部则坚持用这笔粮饷赈济灾民,两派再次闹得炸开了锅,几番僵持不下,最后一股脑儿地推给不懂来拿主意。

宁王听她讲着此事,一手抵在颌下默默思量着,轻笑着问:“不懂给出的对策,就是将钱银粮饷分成两半,并且让官府贴出告示,凡参军者皆有饭吃,吏部和兵部就买账了?”

“以工代赈,也算是个折中之策,难道王爷觉得有什么不妥吗?”娄玉珩掀起疑惑。

“兵部和吏部之所以争执不休,就是因为国库吃紧,山西粮款有限,即便百姓去当兵,还是有那么多张要吃饭的嘴,不懂这么做,无非是想一碗水端平,两头都不想得罪,平息物议而已。”宁王缓缓落下险峻一子,黑玛瑙与棋盘相撞出清脆的声响,“自从残元退守漠北,朝廷就在北部边境设卫置屯,修边筑堡,从成祖皇帝迁都京师,山西就成了边陲重镇,数十年来设卫所,兴屯田,国库拨款无数,到了现在,竟然一小股瓦剌军队就能打到雁门关,这些用来整边固防的银子都跑到哪里去了?”

他语气骤寒,眼中露出一丝凶光,娄玉珩指尖一颤,轻声吐出一字:“贪。”

“太祖皇帝出身布衣,对贪官污吏大行严刑厉法,轻者充军,重则枭首,一路肃清至县级衙门,乃至遭受天灾之时,各省都有余力应对。弘治皇帝虽有治国之能,但他却太过于秉承中庸之道,刑罚手段过于仁慈,山西本就物产丰富,富贾众多,现实却是官商勾结,百姓苦不堪言,如今为了一笔粮饷的事,就能闹到京城华盖殿,真的可笑至极!此事若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就得杀一儆百,若是换了本王,一定抄了山西巡抚全家,威慑治下横征暴敛之徒打开私库,重刑之下,看谁敢向朝廷叫苦以权谋私!”

娄玉珩怔然听着,深深颔首以示认同,只是心房“突”地一跳,宁王鲜少在她面前这般狠戾措辞,俊朗眉宇间隐约泄出一股睥睨天下的王者之风,令人不敢抬眸直视。

可不知怎么,她的内心还是有些欢悦,于治国之策上,他的确目光深远,深谙君王之道,这样听他从容且自|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信地针砭时弊,当真有一种令人心折的魅力。

她暗自调整有些紊乱的呼吸,“那么王爷,可要将此良策上呈天听?”

“藩王非诏不得参政,本王并非文官阁臣,不便谏言。”宁王淡淡看向她,“你是从哪得来的消息,自然可以将这些话从哪传回去。”

娄玉珩微微一笑,瞬间了然他意,国患当头,一切同室操戈的个人恩怨都可抛在一边,若是想要一个民殷国富的天下,眼下一些烂摊子,该收拾还是要收拾的。

“自从不懂成了太傅,整日不是被困在御书房,就是跟六部那些老家伙周旋,籽言见不到他的人影儿,只好来我这里诉说烦恼,说是不懂好像对皇上身边那些内侍很是不满,最近那个刘瑾,带头在皇上身边煽风点火,以贪污军饷为名,将督查院副都御使杨一清杨大人给弹劾下了大狱。据说这位杨大人一直是位政绩卓著的好官,还是由李东阳大人出面求情,才给放了出来,只不过就算免了牢狱之苦,也是贬为庶民了,幸而杨大人平日不入党争,此事才没有引起轩然大波。不过,这个刘瑾真的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再想到那日在李凤生辰宴会上,刘瑾看她的那个掺杂了探究、玩味、甚至是审视的眼神,她的胃里就一阵腻腻地不舒服,几乎快要呕出来。

宁王落子的手指微顿,眼中是深若古井的默然。

“你说的这些,本王心中有数。刘瑾六岁入宫,是伺候皇上长大,资历最深的老太监,在皇上那里拥有非比寻常的地位,哪怕他将前朝搅得乌烟瘴气,皇上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宁王神色一黯,随即幽叹道,“皇上虽然默许我从南昌出兵,是因为他清楚只要是个藩王,都会在地方存有一定的势力,但是若想存蓄更多的兵力,就得名正言顺地恢复卫护职权,此事我们无法开口,不懂也定会夹在其中阻挠,先前打点的臧贤和钱宁都是刘瑾的手下,随着主子水涨船高,那么刘瑾,无疑是最合适替本王开口的人。”

娄玉珩沉默,转瞬心头便释然了。

刘瑾声势日盛,尾大不掉,的确是一位用得上的助益,既然走到这一步,彼此手脚都染了不干净,她又何必做些无用的纠结。

眼看着宁王即将落下将她杀得片甲不留的一子,她连忙回神:“诶诶!我方才下错了!”

“举棋不悔,王妃这是想耍赖?”宁王扬眉轻笑。

“算了算了,左右是满盘皆输,王爷也不让着我一些。”她扭过脸去,绷起小脸故作不悦。

“已经让了。”哗啦一声,宁王将手中余子丢入棋篓,抿唇微笑,“否则你怎么会下到现在才输?”

“……”娄玉珩扯扯唇角,这个男人真是骄傲得让人讨厌,更让人愤慨的是,他还就有那个自傲的资本,也难怪会在打赌的时候将不懂气得龇牙咧嘴。

谈笑间,两人又就着朝中局势说了片刻的话,娄玉珩起身离去时,宁王坐在原处,朝着她的背影消失之处凝视许久,随即眼睫低垂,掩去眸中那抹若有似无的寥落。

……

彼时月华浅淡,成为紫禁城上空的银白一钩,宫女们陆续为乾清宫的御书房内添了几盏宫灯,朱厚照批阅奏折有些乏累了,放下御笔以手支颐,橘黄色的烛火静静流淌在赭褐色云锦刺绣龙袍上,缓缓晕开一层淡金色的流光。

不多时,他又挥退了前来请他临幸后宫的太监,殿中几个宫女互相递来揣测不定的眼风,江彬立在一旁无声打着哈欠,打量着朱厚照散发着一股略显不耐的躁意,很快招呼着几人退了出去。

偌大的御书房终于半点人声也无,朱厚照缓缓睁眼,只见满室通明下,龙涎香的袅雾在空气中流动着幻化出莫测的形状,打在御案摆放的几具金器上面,泛出金光凛凛的纹路,幽然明灭的心事昭然若现,眼前有一瞬间的飘忽,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的宴席。

他坐直身躯,拉开案头下方的奁屉,将盛放其中的一卷画轴缓缓铺开。

宴席的第二日,江彬送来这幅画时,他是有些惊讶的,他只吩咐唐寅画下李凤,不想唐寅却将娄玉珩的肖像也一并画了下来,同时还注意到这入画的宣纸边角似乎有些残损,江彬笑着解释说是画师不小心洒酒弄脏一块,便裁了一部分重新装裱,朱厚照注目片刻,还是赐了唐寅一笔相当可观的赏银。

阿珩是娄府大儒的孙女,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不足为奇,但他从未听过那样美的琴声,比鼓乐坊中最佳的琴师弹奏得还要悦耳动听,更妙的是,她通过洞悉环境中人的心境变化而改换旋律,那一曲铿锵有力、清亮浩荡的琴音,仿佛来自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穿梭幽涧清泉,林间叠嶂,最终淙淙汇入奔腾翻涌的大江大河。

这不像是一个大家闺秀能够驾驭的气度,他转瞬联想到两人的初识,那是他最无望和迷茫的至暗时刻,面对水匪的凶悍袭击,她当机立断砍断船帆,这份临危不乱的勇武卓识,更是巾帼少有。一个有如姣花照水的女子,再怀有一腔孤身逃出王府闯荡江湖的胆识和气魄,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存在!

空明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打在画卷上女子的姣美面孔,好似赋予了灵魂与生命,朱厚照长叹一声,蓦然从身后的架子上取来一管和田玉紫竹洞箫,动作僵滞地抵在唇边吹奏起来。

箫声千回百转,情思绵绵,奏得夜风徐来,冬雪渐起,吹散满室寂寥,唯余清音缭绕。

阿珩,为何你人在京中,我却总觉得与你相隔千里,但愿你我同沐在这月光下,你能体会到……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

山西赈灾一事还未得到解决,六部阁臣又开始闹着不上朝,有两位声称得了风寒,特地送来回春堂的药方一张,有几位说是夜里打秋风,误食东西闹了肚子,更荒谬的,还有两位大人在入宫时轿夫踩到冰面上,坐的轿子打滑撞到一起云云,如此种种皆摆明了是对不懂议政的不满。

照此情形下去,将会酿成百官罢朝的严重后果,朱厚照心急火燎地拿不定主意,只得命人请了宁王前来乾清宫议事。

冬至节将至,娄玉珩在上饶待了两年,来到京中变得有些畏冷,几日都没有出门。午后云雪初霁,她便打算带着苏沐出门看看热闹,于是换了身十分朴素的青蓝色棉绸长裙,裙摆处绣着几朵白梅,发顶只用一根纯银簪子绾了简单的发髻,发尾用一根红绳绕了几圈,宛若一个还未出阁的云英少女。

两人来到朱雀大街的巷口下了马车步行,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才觉得这京城果然有了变化,冬日里的暖阳普洒在喧嚣繁华的街巷之间,照在那高高飘荡的商铺旗号,粼粼而来的车马,川流不息的行人,街边茶坊酒肆开得红火,庙宇公廨亦是人烟鼎沸,偶尔还能看到堪堪开张的商铺门口舞龙舞狮的表演,娄玉珩心情大好,素闻京城的唱曲十分有名,便提议找家戏园子听戏。

这还是她头次来到勾栏瓦舍这样的地方,面前茶坊济楚,戏台宽疏,食阁酒楼,风情满目,虽然目之所及多为一些下九流的粗俗之辈,两人还是给了坊主银子,买了个距离戏台稍近又是临窗的雅座。

台上涂脂抹粉的两女一男,唱的是元杂戏《救风尘》,娄玉珩听得兴味盎然,苏沐却听得直皱眉:“什么周相公,我看这周舍根本就是个花言巧语的大骗子!宋引章也真是够傻的!”

“世人为美色所惑,看来是不分男女的。”娄玉珩轻笑着道。

那小姐你怎么不为王爷美色所惑呢?当然了,这话苏沐就只能在心里念叨几句,忽然一拍脑门想到了什么,“对了!小姐,我听说这京城中有一家档口的点心是最好吃的,刚才路过外面有不少人排队呢,什么驴打滚、芸豆卷、豌豆黄、艾窝窝,别提多好吃了!小姐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排队买一些,怎么样?”

“好啊。”娄玉珩被她讲得有些垂涎,遂点头答应着让她去了。

半柱香的功夫过去,忽然,隔着几桌的距离,坐在戏台下方的男子对着一个送酒的小姑娘粗声粗气地骂道:“拿壶酒也这么慢!也不知道干什么吃的!”

小姑娘本来是后院打杂的伙计,临时被叫到前面打下手,骤然被大声呵斥,吓得垂下头,放下酒壶转身就要走,却被同桌的另一人拦住,对着伺候在一旁的美女使了个眼色,色眯眯地盯着小姑娘,伸出爪子摸向她的下颚,“模样水灵!娇嫩!本大爷喜欢!”

“她只是个做粗活的下人……”美女连忙解释。

“做粗活?”男子伸手一抓,笑得猥琐,“这么招人疼,怎么舍得让她做粗活呢?不如让大爷我……”

“放开!放开我!”不满十五岁的小姑娘惊恐地叫了起来,却推不开。

“一个唱戏的小贱人!在大爷面前装什么烈女!”男子勃然大怒,扬掌掴来,“敬酒不吃吃罚酒!”

“啪”的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响起,周围的客人看了过来,却都一副事不关己无动于衷的样子,娄玉珩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愤然起身来到几人面前,扶起跌在地上的小姑娘,对方无助的小手紧紧拽着她的衣摆,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娄玉珩冷冷地看着面前恶奴模样的人:“你们就算是来消遣的客人,也不能对一个小姑娘大打出手啊,我奉劝你们一句,现在就离开这里,并且不许再到这里撒野,否则的话,就将你们送到官府衙门,到时候,凭你们的所作所为,恐怕是少不得挨一顿板子了!”

“衙门?哈哈哈哈……”对方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仰头大笑不止,另一人更是一脸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起娄玉珩来,“啧啧,模样可真够可人的,这样,我们放了她没问题,你跟我们走,怎么样?”

娄玉珩犹自一震,一把推开伸向自己的油腻手掌,她本想叫一声苏沐,却发觉周围只剩孤身一人,唯有小姑娘怯生生地依着她,情急之下,她一时想不到什么好的脱身之策,于是暗暗记下面前几人的样貌,将钱袋子解下,平心静气地道:“这里是一袋金元宝,你们拿了钱,大可去找其他逍遥快活的地方。”

“我们不要钱,”面前之人笑得更加邪肆,“我们要的是人。”

“放肆!”娄玉珩大声怒斥。

面对不断向自己迫近的几人,她正要出手,突然,后颈一痛,接着口鼻就被人用巾帕捂住,“唔唔”挣扎几下,眼前模糊一黑,晕了过去。

小姑娘眼睁睁地看着娄玉珩被一帮人捆了塞进马车,连忙吓得去后院找坊主,苏沐回来寻不见人,厉声质问坊主,坊主似乎很怕得罪那几人,支吾着不肯讲实话,小姑娘抹着眼泪道:“漂亮姐姐、漂亮姐姐被那几个坏家伙带走了……”

“啪——”的一声,手中热腾腾的糕点骨碌碌掉了一地。

苏沐一把薅起坊主的衣领抵在墙上,用她凶狠到了极点的目光刺向对方:“我告诉你,他们带走的,可是当今皇上的皇婶宁王妃!要是你还不肯交代,我们家王爷灭你九族都是少的!快说!他们是什么人?”

“宁、宁王妃?!”坊主吓得魂飞魄散,抖似筛糠,“他们、他们是宫里来的。”

“宫里?”苏沐大吃一惊,一把将人推到墙角,估摸着此时王爷应该人在府中,出门抢了匹快马就往府里赶,小姐,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否则的话,苏沐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一辆红棚黄边马车来到西华门亮出内侍监的腰牌,滚滚驶入紫禁城。

娄玉珩恢复了一星半点的意识,发觉自己的手脚都被绳索捆绑住,嘴里塞了布团发不出一点声音,忽然听到车轿外面间或传来几句雌雄难辨的尖细问候之声,她恍然,难道自己是被人绑进宫来了?

怎么、怎么会这样?

听声辨位,外面宫道愈发寂静,大概是她从未涉足过的地方,待到马车停下,就被几人抗了出来,抬头一望,匾额上果然印着“内侍监”三个大字,穿过两道连廊,两名太监推开一道铁门,两个满脸横肉的嬷嬷撸着衣袖迎了上来,一见被人架住的娄玉珩,当即眼前一亮:“呦!这是从哪弄来的丫头啊!可真是细皮嫩肉我见犹怜哪!”

“管他哪来的,反正进了宫,就是皇上的人了!”太监得意一笑,“刘总管说了,最近皇上对后宫都冷冷淡淡的,就吩咐咱家去外面给圣上挑几个可心的人,您瞧这姑娘长得,就跟那画上的仙女儿似的,保管皇上见了龙颜大悦,到时候,少不了你我的好处!但是这姑娘的性子倔得很,就得有劳两位姑姑好生调教了。”

刘总管?他们是刘瑾手下的人!娄玉珩吃了一惊。

两个太监离开后,其中一个嬷嬷向另一个使了个隐秘而暧昧的眼色,两人将铁门“啪”地一关,铁锁的当啷巨响像是残忍的警告。

娄玉珩被人按在房内的一张长椅上,忽然双腿一凉,裙子被人掀起,她惊恐地瞠大双眼,奈何绳子捆得死紧,一切的挣扎都无济于事。

她们到底要干什么!她不清楚,也不明白,她是真的害怕了!

哪怕差点葬身黄河,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

天大的无助之下,她只能拼命摇着头,喉咙发出含糊不清的“唔唔”声响,接着,双腿被人狠狠掰开,像个待价而沽的货物一样被人仔细检查着……脑中“轰”地一震,泪水溢出,滑入耳缘,前所未有的莫大屈辱席卷而来。

反抗得累了,前胸后背都是汗,浑身哆嗦着,牙齿打着颤,汗湿的发髻完全散落了,娄玉珩双眼空洞,浑浑噩噩地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不知道过去多久,两个嬷嬷终于放开她的大腿,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娄玉珩干涸的泪眼中缓缓汇聚成一抹凌厉的狠意,奋力一抬脚,咬牙向两人膝盖踹去,踹到其中一人,踉跄着退后几步,发出吃痛的一声。

没想到看似柔弱的姑娘竟是如此倔强,难以制服!嬷嬷气得发了狠:“这个小妞实在太不识相了!看来得想法子好好磨磨她这性子了!”言罢转身朝门外喝道,“来人!带去水牢!”

立刻,便有几名泥偶一般的宫女闻声进来听候吩咐,将娄玉珩拖拽到了旁边的那座配殿。

如此寒冬,面前是一池冷水,冰冷的池水!

“扔进去!”背后发出森冷的勒令声。

“扑通!”一声,娄玉珩一脸惊恐地被人推进池中,顿时水花四溅,腰间的丝绦混着发丝漂在水面,冰冷砭骨的池水浸入衣衫,深入骨髓的寒气刺入体内,她熟识水性,凭借着仅存的意识,将脑袋完全浸没水中,借着水流之力,成功将塞在口中的布团冲出口腔。

口舌终于得到自由,她艰难地咳嗽几声,有气无力地朝着岸上几人喝道:“大、大胆!你们大胆,我、我是宁王妃!”

“宁王妃?”几人先是一愣,接着哄笑出了声,笑声里的冷,比池水的寒冷更加人心悸,刚刚动手最狠的嬷嬷蹲下身来一脸嘲讽地平视着她,“你当咱们几个都是傻子吗?这皇宫里谁不知道,宁王与王妃琴瑟和鸣,如胶似漆。刚刚我们可是给你检查过了,你可还是个干干净净的黄花大闺女,你说你是宁王妃,难道你是说,宁王殿下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的不能人道?”

说着,几人笑得更加荡漾。

“……”娄玉珩两眼一黑,竟无言以对。

巾帕上的药力被水分一激,又开始侵蚀她的意识,忽然一阵绞痛袭来,小腹沉沉地往下坠,又酸又软,仿佛有一股熟悉的液体从体内泻出,与刺骨的冰水混在一起,疼痛的热浪滚滚扫过,只剩下彻骨的寒冷。

抽搐一样的痛楚向全身蔓延,眼前像是凝了一层模糊不清的大雾,她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王爷……”她垂着头,嘴里下意识地唤着,充满了无助、害怕、恐慌。

又一股热流汩汩沿着下腹流下,池水中的血腥味不断变得浓烈。

“宸濠……朱宸濠!”她咬牙,用尽最后的气力嘶喊一声。

“砰!”的一声,殿门被人重重踢开,一道急切的身影飞跃而入。

蹲在岸边语出羞辱的嬷嬷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股强劲的力道一拽而起,迎面就是一拳,随着鼻梁骨粉碎的剧痛,加之眼冒金星的天旋地转之下,粗笨的身子扑通坠入水池。

“玉珩!”惊惶、急痛、隐忍又熟悉的一声呼唤,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娄玉珩心神大震,脑中嗡鸣了好几声,眼帘沉重得几欲阖上,宁王看向泡在水中备受折磨不断瘫软的娇躯,眼眶一红,简直要喷出火来,连忙伸臂将人拦腰捞了上来,解开她手腕和脚踝上的绳索,并解下身上大氅将她整个裹住。

“王爷,你来了。”娄玉珩唇角轻弯,气若游丝地呢喃了一句,恍如经历了一场噩梦,梦魇所带来的折辱和苦痛将她沉沉击垮,终是力气全无,歪倒在他手臂之间。

望着这一池狼藉,宁王的眼中绞着无法言喻的痛楚,饱含疼惜地将她打横抱起,动作轻缓地放进守在门口的鸾轿里面,门外站着堪堪得了消息赶来的朱厚照和缩在身后不敢抬头的刘瑾,身旁跪着几名面如死灰的小太监。

朱厚照忧心似火,却不敢去看一眼车轿中娄玉珩奄奄一息的惨状,只得硬着头皮开口:“皇叔,这次的事情…”

“是一场误会。”宁王轻轻一吁,一只手掌随意地搭在台阶上方的栏杆上,另一手轻轻一摆,平静的眸子潜藏着一丝杀伐的冷冽,“王妃一向喜欢微服出门,这个皇上是清楚的,刘总管手下的人也是无心之失。只是经此一事,希望刘总管能够约束手下宫人,莫要到宫外胡作非为,否则一旦惹出事端,丢的便是皇家的脸。”

“是、是,奴才一定好生管教这些兔崽子!至于犯了错的这几个…”

“还不赶紧拖出去乱棍打死!”朱厚照面色冷沉,极为恼怒地截过话来,“还有水牢里的那几个,一起给朕料理了!”

言罢,几人便如鬼哭狼嚎一样地被拖了出去。

宁王眼皮一掀,似乎,这还是他头次见到朱厚照残酷噬杀的一面,然而,他已无暇顾及太多,抬手向朱厚照道了别。

然而,在场之人谁也没有注意到,方才被他搭放过的泥石所铸的栏杆上,赫然有五个指印,深深地凹了下去。

从戏园子赶回报信的苏沐心急如焚地守在毓秀堂,大夫亦早早在堂前等候,苏沐在看到宁王抱着浑身湿透的娄玉珩出现的一刹那,忍不住捂嘴大哭起来,随即在宁王的吩咐下招呼着几名婢女将娄玉珩放在温水中清洗一番,并换上干净的寝衣。

宁王心有顾虑,下令将除了苏沐之外的人遣到门外,不顾胸前被水浸透的狼狈,静静地坐在床边等着大夫把脉,随着大夫愈发难堪的神情,他的眉头亦跟着皱得厉害。

“王妃究竟如何了?”

“回、回王爷的话,王妃手腕上的乃是些皮外伤,敷上几贴药也就好了,并无大碍,只是…”大夫抬手拭了下额上汗珠,语无伦次起来,在宁王凝滞如冰的眼神下,冷汗涔涔而下,不得不涩着嗓子继续道,“王妃中了元末王室遗留的十香软筋散,加之赶上月事来临,是女子最为体虚的时刻。如此极寒天气,骤然被泡在冰水里受刑,大损女子阴脉,日后在子嗣上,恐怕是无望了…”

宁王沉沉地闭上双眼,搁在膝上的手指有些僵硬地蜷缩起来,苏沐一把握住大夫的手臂,不可置信地哭喊起来:“不可能!我家小姐吉人天相!这怎么可能!”

“不不!只是希望甚微,并不是全无希望的…”大夫慌乱地解释着,宁王猝然睁眼,挟带一身数九冰窟般的杀意,起身向外走去,待绕到屏风后面,抬眸见到陈勤,一把抽出陈勤腰间的佩剑,陈勤当即重重一跪,强忍沉痛肃然抱拳:“请王爷以大局为重!”

大局……

宁王脚步一顿,狠狠咬牙,将手中长剑向下一抛,大理石地砖顷刻间四分五裂,转而来到塌前,抬手捏着鼻梁,有些脱力地下了吩咐:“今日的事,一个都不许跟王妃提起。”

这话说是讲给在场之人,其实就是讲给苏沐一个人听的,苏沐吸了吸鼻子,虽一时未解其意,但还是茫然地点一点头,大夫继续鼓起勇气道:“王爷,王妃的身子,若是经历天长日久的调养,也未尝不能。只是眼下,王妃染了风寒,高热不退,这房内虽然烧着炭火,却是无法直接缓解王妃体内的寒气…”

“出去吧,你们都出去。”宁王扶额,摆一摆手,几人便依言退了出去。

房内寂然无声,宁王转首看向窝在锦被中面色惨白、宛如凋花的娄玉珩,琥珀色的眸底布着蛛网一样的血丝,交错着伤痛、怜惜、愧悔和一缕悲愤,他缓缓起身,将腰带、外罩、中单一件件脱下,只剩下一件淡金色的中衣,挥手落下幔帐,将拔步床围成一方只属于他和她两人的四方天地。

他松了松衣襟,掀开被子在她身旁躺下,一条手臂自她平躺下的颈后穿过,另一条手臂圈住她的前胸,这一次,不止是手,他打定了主意,要用他全部的温阳气息将她整个纳入包覆。

隔着两层单薄的衣衫,他感受到的,是她冰一样的柔软身躯,是猛然贴合靠近的两颗心脏,是他自以为这一生都不会燃烧起来的绵绵春情。

他再也忍耐不下,也不必再忍耐,轻轻颔首,在她发烫的额间落下冰凉一吻,接着吻向她的鼻尖,在那泛白的唇瓣停了下来,转而执起她的手腕,吻向她玉腕间那抹刺目的红痕,再轻轻塞回被子,鼻息温柔,动作极浅,像是对待一件世间难求的稀世珍宝。

玉珩,本王要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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