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行动作微顿。

自古以来,除却那些马上得天下的帝王,皇权和军权,在天平之上,便是此消彼长。

一切平稳之时,自是皇权最大,毋庸置疑,但在动乱时节,掌军权者,虽非圣人,在朝野之中的地位,却已是一言九鼎。

是以,从数朝之前开始,历任圣人,都会在军中安插心腹线人。

这些线人,可能是最微末低等的兵候小卒,可能是百夫长,千夫长,可能是卫将军、中领军,也可能是在军中跑腿的杂役兵士。

这些人,掌握着军中动向,随时向圣人汇报。而去岁,萧远之还在位时,便曾收到一份军中线人密报。那密报上说,河西府明威将军韩骁俭有通敌叛国之嫌,那线人端茶之时,曾亲眼看到,韩骁俭将一副卷轴交给一个陌生脸孔的人。卷轴极大,线人心中有疑虑,便借倒水的功夫,假装不小心打湿卷轴。

那人面色骤变。

立时将卷轴收回到怀中。

但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线人已经看到,卷轴之上,被水打湿打透的那小块地方,依稀绘制着大良兵力部署。

线人心中一紧。

他立时假装慌乱,磕头认错,而后离开。回到自己帐中,他已然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他将此事写成密报,用线人的秘密渠道送回长安,而后,果然,只在次日,那线人便在河边“失足落水而亡”。

军中线人,因其隐秘,向来只有圣人和心腹臣子知晓。

且线人举家,往往都被安排在长安城中,着人日夜看管。是以,线人叛敌的可能性极小。但韩骁俭通敌,此事到底过大,萧远之令傅行前去查探,但傅行探查才归,尚未来得及向萧远之禀明,便得到萧远之中毒身亡的消息。

圣人崩逝。

朝局难安。

若此事传开,才入长安不久的凛王府一家人,也将被环伺的群狼,啃噬殆尽。临危之时,萧静姝穿上龙袍,假作萧远之模样。傅行按着她的命令,悄悄处理了萧远之的尸体,还有慈寿宫一众宫人——

从那以后。

皇宫之内,再无萧静姝,只有“萧远之”。

萧静姝初登皇位,万事都需重新上手。

傅行跟在萧远之身边日久,事事皆由他仔细禀报。

等说到韩骁俭之事时,傅行话语微顿。他道:“臣此去,不知是否韩骁俭已有防范,臣并未找到任何证据,反而在那线人帐中……寻到了这个。”81Zw.ćőm

傅行伸手,将怀中物件掏出。

那是一封粗麻纸写作的信笺。

信笺之上,密密麻麻,都是情诗。从信中内容来看,这是那线人写给西夷一个女子的情信。

信中,线人爱慕女子,同她两情相悦。但因为知晓两人身份有别,是以,欲图假借落水之名死遁,好和女子双宿双飞。且信中提及,韩骁俭治军严格,为防他发现自己意图,派人出来寻找,他要给韩骁俭“找些事情”,让他“忙起来”,由此,便再无暇顾及这一个死去的杂役。

这信上,错字连篇,有许多修改划痕,且只有一半完好能看。

后面半段,关于他出逃的具体计划、时间,他和女子汇合的地方等,都被火烧掉,看不清晰。

傅行道:“此物是臣从火盆中寻出。看上去,当是这封信没写好,错漏太多,他将信随手丢入火盆销毁重写,但未烧干净,被臣寻得。圣人,若按信中说法,线人密报所言之事,亦有可能是他为了构陷韩骁俭,故意为之……”

“不可能。”

他话未说完,萧静姝笃定摇头。

傅行不解。

萧静姝冷静道:“你虽知线人存在,但有些事情,你并不知晓。这些时日,孤看了先前养心阁密室内留下的手札,里面有各个线人的详细情形,韩骁俭军中线人,是不会叛逃的。他妻子儿女都在长安,被金吾卫秘密看管。他若叛逃,举家皆亡。更何况……”

萧静姝顿了顿。

她道:“为防他有抛妻弃子之心。在他去军中之前,哥哥就让人为他净身。他早已是个无根之人,是不可能为了一个西夷女子,做到如此地步的。”

这线人本就是戴罪之身。

犯的,乃是前朝的死罪。

萧远之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活着,活到事情结束,便能回来看他妻子儿女。而这代价,除却韩骁俭处重重危险,还有便是,他身体的残缺。

线人无根。如此,便不得不遮掩自身,装作寡言平淡之人,不能和其他人同吃同睡,由此,便不可能和军中其他人产生太多袍泽之谊,更不会被美色引诱,不会被感情牵绊。且他无根,又曾和妻子儿女感情甚笃,留在长安的一双儿女,是他此生仅有的后代。如此重重保障,线人绝无说谎的可能。

更不必说,西夷重武。

其间女子,大多慕强。

线人身体残缺,西夷女子纵然开始和他情笃,一旦到了情浓之时,发现他并非真正男人,两人必然决裂。此事,萧静姝知,线人不可能不知。

烛光之下,那张信笺上的字明灭着。

萧静姝道:“若没这封信,孤或许还想再查探一番。但有了这信,韩骁俭之事,便再无其他可能。孤初登大宝,万事还未熟悉,此时若再有叛军兴起,引得其他人人心惶惶,朝堂之上,孤便更无把握。”

这话不是虚言。

萧远之登基的时日本就不久,朝堂之上,以齐安林为首,常有不服之声。其余藩王,亦都虎视眈眈,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她——

此时此刻,若有人带头造反。

那她困境,便愈发难解。

萧静姝道沉吟:“此事不可声张。但韩骁俭,孤亦不能放任他如此……”

她声音渐低。

傅行跪在她身侧:“可需臣将韩骁俭押至长安?此将手下兵士,骁勇善战,是勇武之师。若派军围剿,恐怕……”

“不。”

萧静姝微微直起身来。

烛光照在她脸上。

她脸上半明半暗。

偌大议事殿中,只有她和傅行两人。她沉声道:“不能派兵,他军中应当尚没多少人知晓此事,否则他不会对线人那般警惕。平白围剿,恐生大变。亦不能押解。一旦押解,他必然知道孤看出他的打算。此事,别无其他办法可选。只有一条路。”

“圣人明示。”

萧静姝微微眯眼。

她眼中迸出一道寒光。

她神色冰冷嗜血。她口中轻迸出一个字:

“杀。”

傅行动作呼吸微滞。

萧静姝道:“韩骁俭不是给线人扣了个落水而亡的帽子吗?既如此,那韩府失火,韩府众人被昔日仇敌灭门……如此说法,便也够了。这般,韩家军尚在,剔除其中别有用心,又或对韩骁俭忠心不悔之人,其余众人,便可编入其他军队,如此,才是最好。”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面色阴冷而平静。

一场滔天灭门之祸,只在她唇舌之间。

这是傅行第一次见到她如此模样。

他一时之间,竟不敢直视,只强按住心中震动,低头叩首:“臣,遵旨。”

萧静姝登基日短。

傅行需留在长安,辅佐左右。

是以,当时便由傅行心腹,金吾卫兵曹参军事周雍,带着其余众人,乔装改扮,去韩府杀敌。

那队金吾卫内,有一人年岁尚小。

一次喝醉酒时,失言将韩家通敌之事说出。

那人被傅行军法处置,从此逐出金吾卫,再不敢多言。

但从那之后,韩府被灭门的说法,便众说纷纭了起来。

而其中,因为权力纠葛,被金吾卫乔装灭门,这样的说法,听上去,无疑是最令人兴奋,也最有看头的。

这些流言沸沸扬扬,很是传了一段时间。

后来,还是萧静姝铁血手段,让底下的人杀了几个传流言最凶之人,才得以解决。

从那往后,韩府灭门之事便如从未发生,众人皆都讳莫如深。曾在地方有不小声势的韩家,竟从此覆于一旦,宛如从始至终,都未在这世上存在过。

而宁海潮,便是去岁诛杀韩府时,周雍带去的一人。

眼下,宁海潮重提当年之事,傅行动作,便骤然顿了下来。

左右无人。

寒风阵阵。

宁海潮话语更加急迫。

他不敢大声,只能使力压低了声音:“大人,圣人此事是何意?为剿韩府叛贼,我等兄弟死伤不少,且最小的六子也因着一时失言,从此郁郁终生……那人若真是韩府余孽,圣人为何又会允他进宫?属下确信,应当不会看错,现在想来,后面放火烧府之时,也只找到一个和他类似身形之人,不能确定,尸身是否是韩家二公子……”

他声音越来越急。

面上竟已有了愤懑之意。

傅行骤然出声:“宁海潮,慎言!”

宁海潮话语戛然而止。

他喉头滚动两下,嘴唇张合,终是只道:“……大人,您说,圣人是否知道此人身份?”

傅行不语。

叛贼,通敌,余孽。

这些事情都太过敏感。

但眼下,他须得先安抚好眼前之人,莫要让他对圣人有了嫌隙。

傅行冷静道:“此人并非韩府二公子。圣人更不可能用一叛贼余孽侍奉自己跟前。圣人用他之前,曾让我去查过他背景。此人虽也姓韩,但他父母早亡,又是天阉,为求富贵,是以进宫。我探查背景的手段你应当知晓,他的身份不会有假。若不信,你可自己再查。更何况,若他真有能耐骗过金吾卫的查探,那他也不会在宫中,屡屡被沙秋明为难,又被齐贵妃差点配给一个得天花的宫女了。”

他话语镇定。

这些事情,只要宁海潮去查,不难查到。

宁海潮将信将疑。傅行道:“更何况,他武功不弱,他和圣人朝夕相处,若真是韩兆,不可能不出手。否则,他进宫为何?如今,他已求得富贵,终究不过是宫内一个太监。海潮,你如今已是金吾卫长史,金吾卫是圣人麾下,切记,不可对圣人有任何猜疑。”

“……是。”

宁海潮还要再说什么。

但见傅行面色,他终究将话语压下。

傅行微微点头。冷风吹过,他面上强行冷静着,只做镇定模样,继续往前走去。宁海潮跟在他身后。直到快到宫门口,一队宫人抬着数张草席经过,傅行停下脚步:“此物是送往何处?”

“禀大人。”

宫人见他和宁海潮,忙躬身行礼,小心回答:“这些席子,都是用来包裹尸体的。前几日除夕……出了那事,有许多宫人都被波及,没了性命。宫人中,有家人的都在宫门口等着了,奴婢们是要将草席抬去殓房,把尸身裹了,有家人的,送还给他们家人,没有家人的,也要运出宫外,丢到乱葬岗中,免得总留在宫里晦气。”

宫人们答得恭谨。

傅行转头看向宫门之外,果然,重重门外,有许多粗布葛衣之人被金吾卫挡着,正哀哀往里看。那些人面色憔悴绝望,甚至有人瘫倒在地,只碍于这是宫门之前,又有重兵看守,才不敢大声嚎哭。

那些宫人,在偌大高墙之内,只是一个个卑贱如野草的物件。

他们连贵人喜爱的一只雀鸟、一盆兰花都不如。他们的死,在宫中掀不起半点波澜。

但在宫墙之外。

若有家人。

他们身死,便是多少个大良百姓,家中灭顶的噩耗。

傅行微微闭了闭眼。

旁边宫人小心道:“大人,可还有事吩咐奴婢?”

“无事。”

傅行摆了摆手。宫人们赶忙恭敬侧过身,从他身侧离开。傅行在原地站了会儿,他对宁海潮道:“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要办。”

“大人……”

宁海潮望着他。

宁海潮欲言又止。他几次想要张嘴,最后却都仍是合上。

“属下领命。”

最终,他只颔首,同傅行行礼离开。傅行望一眼他离去的背影,从胸口吐出一口浊气,转身,去了殓房之内。

殓房离宫门不远。

那处,有许多宫人来来回回,正搬运着尸体。唯有一间屋子,大门紧闭,无人敢进去。

殓房的门都是薄纸糊的。

门极轻薄。往里一探,便能看到里面的人影。

傅行看向那处屋门。里面,一个长裙曳地的身影正站在屋内,许久未动。傅行脚步顿了顿,终究上前。

寒风猎猎。

他推开屋门。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却并未回头,只恨声道:“滚出去。”

傅行未动。

齐新柔深吸口气。她转过头来,怒喝道:“本宫说了,茱萸先不送走。你们都给本宫滚开!——”

她话未说完。

便见到傅行身影。

她的话戛然卡在喉中,生生止住。傅行沉默着,走上前来。

破败的屋内,摆着数张矮床。

其余矮床上的人都被搬走。只有齐新柔身侧,矮床之上,茱萸头发衣衫都被烧毁,面容焦糊了一半,静静躺着,和生前模样宛若两人。

傅行曾见过许多死人。

茱萸这般模样,头脚脊背全都漆黑,只有小腹和双手完好无损。他一眼便看出,应当是茱萸死前使劲蜷缩着身子,保护着怀中|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什么东西,等到死后,为了摆放方便,宫人们才将她的尸身生生掰直。

茱萸怀中,抱着的是个小小香囊。

香囊口子处,有几缕黑色的头发,柔顺光滑,钻了出来。

齐新柔怔怔望着那几缕头发。

她哑声道:“这些头发,本宫记得。当初本宫一心寻死,发髻散乱涩然。茱萸替本宫梳头,落下许多发丝。本宫说,梳不开的,全都绞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本宫生母已然不在,生父亦……本宫不必争宠,索性有与没有,都无所谓。但她却不肯。她说,本宫的头发,亦是千金之物,不可怠慢。她拿了头油,一点一点将发髻梳顺。便是落在妆台上的那些发丝,她也都收了起来……”

她看着那香囊。

声音越来越低。

她说:“本宫从未相信过她。”

“她怀中有香囊,本宫早便知道。本宫还曾怀疑,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害人的东西。曾勒令她打开给本宫看。但她一向顺从,那时却只涨红了脸,怎么也不愿。本宫身边无可用之人,不想多生事端,便未再计较。只是从那以后,本宫对她防范更深。如今她死了,是为本宫而死。本宫想着,怎么也要过来看看。本宫来时,正遇见有宫人使力拉直她的身体。她身体蜷得那样紧,她骨头都被掰裂了,怀中的香囊,都没有掉下来……”

齐新柔忽然笑起来。

她笑声悲怆。

她穿着贵妃衣衫,纵然颜色晦暗,却仍能看出布料光华流转,华贵逼人。

她头上环佩叮咚。和这肮脏的,破烂的殓房,格格不入。

她伸出一只苍白的手。

细长手指,轻轻抚过香囊。

茱萸的神色,永远固定在慌张绝望的情形。

纵然开始时不知。

但在最后一刻。

在她放出棉絮,随即议事殿爆炸声起的那一刻。

她也一定明白了,齐新柔要她干的,到底是什么,而她,又到底被齐新柔放在了什么位置上。

但她还是蜷起了身体。

下意识地,护住怀中香囊。

烈火腾腾。

发丝本是最易被烧毁之物。但这香囊里的头发,完好无损,细闻上去,是桂花淡香,仿佛还能看到,那个愚笨的宫女,小心翼翼,给她梳头的模样。

齐新柔转身仰头。

破裂的窗户之外,有缕缕光芒照进来,斑驳在她的脸上。

她似是落泪了。

又似是和从前无异。

她低声道:“傅大人,你说,这宫女真傻,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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