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派安静。
只能听到浊重急促的呼吸。
萧静姝胸中如被火烧。她手指紧攥着那张图画，麻纸的一角，几乎被她抓烂。
“西夷……”
她声音极冷：“……如今野心竟已至此。下一步，怕不只是入关，而是要入主长安了吧……”
这话骇人。
蔡进跪在下首，紧咬着牙，未曾出声。
西夷和大良，自古以来，便有摩擦。
十余年前，先帝派兵迎战西夷，苦战两载，西夷兵败。
西夷部族众多。
五年前，西夷王病故，西夷王子继位。据传，这位王子天生神力，野心勃勃。在三四年间，竟是统一了西夷各部，在西夷之内，声望极高。西夷苦寒，以游牧为生，每到冬日，冰雪封疆，西夷没了粮食，便会不时有小股人马，在边关掠夺一番。
这些，都是往年常有的事。
西夷人向来抢了粮食财物，便会迅疾逃开。不敢深入腹地，也不敢太过张狂。若过分了，边关守将便会出兵，如此一来，倒也勉强算得上平衡。
但今岁不同。
今岁，西夷的目的，明显不是抢掠粮草，也不只是如十数年前一般，夺几个城池，好来和大良谈条件，要和亲、要岁币。
这图画一出，萧静姝便知晓，西夷所谋的，竟是整个大良。
只有所谋甚大者，才会贪图民心。
她以土地兼并之事，破藩王垄断，求天下归心，固手中皇权。
而西夷，竟同她一般，也以土地为饵，以图百姓不生反抗之心，无有斗争之意。
百姓难为。
萧静姝先前争抢着时间，哪怕明知有些操之过急，也要在去岁中秋，就将土地兼并之事解决。
她这般，为的是能让百姓赶上今岁春收。
如此，争来的是冬日最难捱的时候，也能让百姓有盼头，让大良境内，能少些流民。
但毕竟还只是第一年。
藩王们心中仍有不甘。
大体上，看似是按账册内容归还了土地，但其实，里面许多阴私龃龉，是萧静姝远在长安，顾不到的。
是以，她才要借着季汝和齐王之事，在各藩地安插监察使，力促此事完满。但如今，西夷一来。
他们用同样手段，谋夺民心。如此，百姓在西夷统领下，亦能有地可耕，有日子可过——
若说，西夷铁骑，是为攻城，那此一计，便是攻心。
西夷此举，是要让大良泱泱百姓，从此再无反抗之心。
萧静姝只略想，便明白其中可怖。
她道：“凉州并州之内百姓，现下情形如何？”
凉州并州已被占领，从其中百姓处境，便可知，西夷毒计，到底效用如何。
蔡进含泪：“百姓们愿降的，西夷未杀，竟真给了土地。而其余有些宁死不降的……”
“如何？”
蔡进抬起头来。
他眼中血红一片。声音嘶哑难耐：“西夷将他们……做成了，京观。”
萧静姝呼吸一滞。
京观，是将人杀死，再将尸体层层堆叠起来，聚在城门口，用以威慑敌人和降兵的做法。
蔡进道：“凉州门口的京观，有数丈之高，血流成河，秃鹫漫天。臣出凉州之时，是秘密出城。臣临走前，亲眼看到，文将军的尸身，也被堆在京观之上……”
“西夷……”
萧静姝喉间迸出声响。
纵然经历过许多血雨腥风，斗争诡谲，但听到此事，却还是有重锤，砸在她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
手指已几乎重重刺入掌心。
她道：“蔡进。”
“臣在。”
“偏殿之中，亦有休憩用膳之所。你便在这之中休整片刻。孤即刻召群臣入宫。方才你同孤所言，在太和殿中，再同众位大臣，再说一遍。”
“是！”
有了第一封军报，随后几日，又有许多封战报传来。
除并州凉州之外，幽州也跟着失守。山海关岌岌可危。只要再打下一城，西夷军队，便可破关直入腹地。
“此事，西夷王定已谋划许久！他故意等到此时再行事，边关都以为不会再有战事，自然松懈了些……”
太和殿中，群臣吵嚷，几乎乱作一团。
一人道：“那土地兼并之事，定是有人给西夷王出的主意！他们惯来只会烧杀抢掠，在边关也是抢一波便走，又怎么可能有如此野心？臣以为，此事关键，便在那挑拨离间之人身上，只要想法子揪出此人……”
“然后呢？”
一主战将领冷笑：“并州凉州幽州，三座城池门口，俱是京观！西夷已至山海关，我等再自欺欺人，说这是小人挑拨，于是求和？赵大人！此事不是你后宅妻妾阴私争斗，不是几句挑拨便能起来的！昔年高祖开始，直到先帝，西夷辱我大良数次，我等派出那样多和亲公主，乃至竟还供过数十年岁币，但然后呢？西夷可曾停歇？是直到先帝，以几十年来休养生息之力，将西夷打败，才有了这安分的十年！西夷狼子野心从未变过，只是这十年来，越发大了而已！”
“林将军如此血性，但将军可觉得，自己能打得过那西夷王？西夷王亲征战场，一路势如破竹，从有第一封战报直到现在，幽州陷落，不过不到十日时间！……而且，西夷以土地兼并之事做饵，边关之中，耕地数少，尚有许多商户工匠，且他们常受西夷骚扰，是以，对西夷恨之入骨，宁死不降，被抓去做了京观。但不是边关的其他地方呢？甘州、安州、扬州……这些地方呢？这些地方的百姓，和西夷惯未打过交道，若他们为了耕地完好，降了西夷，又要如何？！”
那大臣掷地有声。
太和殿中，一时竟安静起来。
他方才的话，有些大不韪。
但众人心中，其实早就有此想法，只是不敢说出。
大良已经许久没有战争了。
老兵们还记得沙场的情形，但新兵，却其实许多，都是从未见过血的。
他们日日操练，锻炼着功夫。但和那些刀尖舔血，在各部族战争之间拼死活下来的西夷铁骑相比，在刀刀见肉的战场之上，其实，并不容易赢。
大臣们没人敢说出西夷可能会打入关中，打到甘州扬州之类的话。但，他们心中，未免没有这般猜测。
这次西夷来势和以往不同。
他们全都知道。
更何况，春耕即将到来。百姓们若要保全自己的土地，让自己能再多熬过这一载，在铁骑到来之时，往往，便只有投降一个方法。
只有这般，耕地才不会变作战场，才不会被战火焚毁。才能有粮种种下，有粮食收获。
这些，都是所有人不敢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近百人都在殿内。
但殿内太静了，竟能听到外面烈风吹过的声音。
半晌，齐安林深吸口气，上前一步：“……圣人，山海关内，要到长安，还有大江横亘。往年此时，大江早已解冻，西夷兵士不善水战，无法过来。只是今载天寒，大江之上，还都是冰面。我等只需派兵士在大江以北，哪怕不计损失……也要拦下西夷，拖到天暖，便能再有一载时间，从长计议了。”
这是权宜之计。
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般，要做的，便是将大江往北，数十个城池，悉数让与西夷，大良和西夷，起码在一年之内，都会变成，划江而治。
齐安林出声，许多大臣登时附和起来。
“是……”
“这般便有筹备之机……”
“也好召集兵士……”
众人纷纷说着。
萧静姝坐在上首。
龙椅极高。
她举目望去，几乎能将每个人的神情，都看到眼中。
外面的天渐渐暗了。
她忽然出声：“众卿以为，只要打不到长安，便是无事吗？”
她声音沉郁。
众位大臣一时不敢出声。
萧静姝缓缓道：“而倘若长安有事，孤亦可同诸位大人，一同迁都，到洛阳，到建康……直到深入大良腹地，西夷暂且打不到的地方，如此，便是无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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