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
不仅是韩兆，便是先前在门口的桑延，也忍不住望了过来。
并州隶属边关十四城。
民风粗犷。
吴婆子是并州土生土长的人，说话向来没有避讳。正是因此，纵然她医术不错，却在并州王府二十余年，始终不得重用。此次并州王出逃，带走的得用医婆中，自然，也没有她。
吴婆子见惯了后宅阴私。
但那些，大多都是杀人不见血的手段，更何况，富贵人家的男子，纵然有爱狎玩女子的，到底要顾着些脸面，那些被玩弄的女子，往往掀开衣服，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但穿着寝衣，便也什么都看不出来。
如今日这“鸢娘”这般，衣衫厚重，却洇出血的，却还是第一次见。
都是女子，又都是大良之人。
吴婆子登时起了恻隐之心。
她扼腕叹气，那模样，宛如萧静姝得了什么不治之症。韩兆向来寡言的脸上，少见地有了窘迫之态：“不是，鸢娘的伤……”
“大人既然叫老奴来诊治，怎么又连做了什么都不敢承认？”
吴婆子的目光更不赞成了些。
她看向那半满的浴桶。
“老奴不是没见过这些事情。那水位一看，就是您和这位小娘子一同沐浴，才会溢出这样多。女子本就体弱。浴桶施展不开，不免要委屈着她。您再一时克制不住，用些别的法子……把人伤成这样，就算老奴治好了，也免不得要留下许多难以根除的病症。”
她说着话，叹气声越来越大。
“老奴知晓，你们都是将军，力气大，要发泄。但外边不是有西夷人，两两互打，也能泄了火气吗？在女子身上这般作弄，人弄没了，也是可能的啊！大人，女子不同男子，你是大良人，这位小娘子也是大良人。同属一地，你却还这般，这般……”
吴婆子欲言又止。
她话未说全，但谁都知道，后面的话，定然不会太好听。
韩兆面上罕见地有些青白交加。
萧静姝在床帐之中，抬眼望一下韩兆，随即低头，咳嗽几声，掩住唇角笑意。这吴婆子虽口无遮拦，但其实反而，帮了他们的忙。
吴婆子将她的情况说得严重些。
那韩兆去要侍从，也就更加理所当然。
萧静姝不语。
只伸出一只有些许伤痕的手臂。
那手臂原本光滑，但在大河中泡了许久，有几处细碎的石子刮伤。
见这伤痕，吴婆子更不赞同，看韩兆一眼。
她坐在小凳之上，给萧静姝搭了脉，凝神感受了一番，又查探了一下萧静姝的伤处：“性命倒是无碍，只是体质寒凉，体内寒气又重，加上郁气淤堵，外伤不少，这阵子，还是少下床，好好将养着才好。”
说完这话，她站起身来。
走到一旁去写药方。
这药方有外敷，还有内服。吴婆子边写边忍不住，还在絮絮叨叨：“……大人，女子不是这般相处的。她旧伤都没好，您就忍不住这么狠着劲儿弄她，那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伤，哪里好得完？……都是大良人。大人再如何想，也还是要怜惜则个……”
她话极多。
写方子的过程中，嘴几乎就没空下来过。
韩兆忍了又忍，盯着萧静姝似笑非笑的眼，还有桑延震惊骇然，不可思议的目光，他终于有些忍不住：“这位……婆婆，你也是大良之人……”
他面色艰难。
压着嗓子挤出后半句话：“大良含蓄，有些事情，不必说得如此具体……”
“呀！”
吴婆子怪异地看他一眼。
一边将写完的药方拿起来，吹了吹。
她道：“老奴是医婆，要医，当然要说病人病症，才好叫大人了解！更何况，大人做都做了，老奴只是说两句……”
她眼见着又要没完没了。
韩兆赶忙重重咳嗽两声。
他几乎迫不及待从吴婆子手里拿走药方：“多谢婆婆，我还有事，婆婆便先出去吧。”
他说着话，一边偏过头，面上窘迫，不敢再去看萧静姝的眼神。
吴婆子被他半请半送带出了门，犹自还在外面喊着：“里面有一味红花，是活血化瘀的，却也不利于女子孕事。方才老奴诊脉，小娘子没有喜脉之象，但大人切记，用药期间，便不可再同房了，免得小娘子万一有喜，却因为这药，平白伤了身子……大人若是嫌配药麻烦，去王府药房中，问问他们以前王爷通房常用的化瘀膏药，也有些用……”
她的声音浑厚有力。
有许多外面的西夷兵士也都朝这边看来。
明明天还极冷，昨夜的积雪都还未化开，但韩兆却无端觉得，浑身上下，臊热一片。
“吴婆婆……”
他无奈送走了人。
转过身，又看到桑延欲言又止，想说又不便说般的眼神。
韩兆将桑延也往外请。
“二将军，多谢你今日为我寻医婆。我还有些事，等都办妥了，我去寻你……”
他把桑延也送出门去。
而后干净利落，关上大门。
门外的身影被隔开，韩兆松了口气。他走回床边，便见萧静姝，正用一种意味深长，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眼神，若有所思，望着他。
偏生韩骁俭还留了不少人藏在门外暗处。
偏生这处房间，又全然不能隔音，里头有一点什么动静，外边就能听得清楚。
偏生此刻，他还不能出声辩解，不能说“圣人明明知晓”，不能说“吴婆婆怎生如此”，不能说任何，不符合他眼下在人前，该说出的话。
韩兆憋着口气。
只觉此生似乎，都少有如此憋屈胸闷的时候。
他只能面上调整表情，整肃呼吸。他蹲下身，伸出手去，想拉着她的手，在她手心写字交流。但才拉住她，她的尾指，却忽然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
“韩大人。”
她低低地说。
韩兆抬头看她。
萧静姝眼中含着促狭笑意：“便如方才吴婆婆所说，我伤未好全，若要这般肌肤之亲……还望大|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人，怜惜则个……才是啊。”
她尾音微微拖长。
他只一听便知晓，她是故意为止。
从前在长安时，她有时兴致来了，也会这般揶揄他一番，好似非要将他弄得狼狈，无法应对，才最快活。
但而今。
身在敌营。
明明危在旦夕，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悬崖。
本该如履薄冰。但见她模样，他从出宫以来。
从到幽州以来。
从知晓韩骁俭未死以来。
长久的阴翳。好像倏忽散去一个角。
有光从那角的细缝中传来。
只一照面。
却笼住了他全身。
方才，萧静姝说的话，其间内容，不怕被外人听到。
而他若要出声，也不能被人察觉不对。
韩兆叹了口气。
将她手再拉近一些。
他轻轻地，按了一下她柔软掌心。
边无奈低笑一声，道：“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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