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变故突然。
甘王才倒下，不远处，越王突然瞳孔大睁，也剧烈咳嗽起来。
他用力往自己喉中掏着，像是想要把才吃下的酒菜吐出，但手还未伸到咽喉，他身子猛地一僵。
越王嘴唇紫涨，口中鲜血直流，那溢出的可怖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淌成了一小滩。
他喉中发出几声“啊”“啊”的呻吟，忽然一下，也倒了下来。
越王身前的案几被他砸中。美酒佳肴狼狈落在地上，凌乱一片。
而与此同时，数位藩王亦是双目大睁，口吐鲜血，倒在了大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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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惊惶一片。
大殿内，许多大臣都是文官，便是有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又何曾见过如此血腥可怖的画面。今日中秋家宴，竟是要杀人的鸿门宴！殿内血腥味极浓，有胆小的大臣，已是别过身呕出来，更有人惶然不已，担心饭菜有毒，拼命干呕着，想要把东西吐出来。
萧静姝慢慢放下手上的象牙箸。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边上的柳淑婵早已被殿内景象吓得面无血色。见萧静姝的模样，她心头一跳，她伸出手来，小声道：“圣人……”
“孤无事。”
萧静姝抬起手。
她穿着宽大龙袍的身影，此刻看上去挺直巍峨，全无一点中毒的痕迹。
柳淑婵咬了咬唇，缩回了手。她此刻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萧静姝坐在上首半晌。
过了会儿，她忽然站起身来。
殿内嗡乱一片，甚至有藩王大臣着急忙慌，想要往外奔去，只是被外面的金吾卫挡住了去路。萧静姝从案几上抓起一只酒杯，骤然掷在地上。
那声音清脆响亮。众人动作皆是一僵。有大臣颤着身子，仰头看她。
“圣人……今日之事诡谲，宴席上恐有差漏，臣等……”
“差漏？”
萧静姝反问一句，她从上首走下，神色平静，看了一眼甘王的尸体。甘王呕出的黑血已是染透了半边鱼脍，萧静姝从容道：“方才甘王死前，大喊‘有毒’，尔等如何看？尔等以为，甘王之流，确是中了毒吗？”
她话语平稳。
殿内一时安静。
甘王越王等是中毒而亡，此事显而易见。只是，今日他们所吃的都是一样的食物，且那引龙丸，更是连圣人自己都随意捡了颗吃，若真是因着中毒……
众人神色一时犹疑。
萧静姝扫视大殿，微微一笑。她忽然俯身，从甘王案几上，未被污血染脏的那半边盘子里，捻了片鱼脍出来。
那鱼脍晶莹剔透，在殿内烛火映衬下，薄若蝉翼。
萧静姝举起那鱼脍：“诸位以为，若是中毒，那毒该藏于何处？引龙丸内？酒中？还是这鱼脍中？”
殿内众人鸦雀无声。
无论何种说法，都无法让人信服。
过了许久，有一藩王小心翼翼道：“……莫不是宫女上这鱼脍等菜时，不小心将有毒之物混入甘王等人的盘中……”
似乎只有这种说法，才能勉强说通。
那藩王说完话，众人皆是无声。萧静姝望他一眼，微微一笑。下一刻，她忽然张口，将那鱼脍吞入腹中。
“圣人！”
“不可！”
“圣人！快，快！叫太医！”
萧静姝这动作一出，众人皆是骇然。宫人们齐齐变色，更是有人惊呼出声。
若是那鱼脍真有恙，那圣人如今……！
便是还坐在上首的柳淑婵，也不禁变了脸色。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默默咽下。
萧静姝此时，却又坦然一笑。她挥退了要上前来的人，又从另一位死去的藩王身前，随意捻起一片鹅炙，送入口中。她面色平稳，安然无恙：“孤这后人，先前说过，今日是中秋家宴，是为团圆共乐而设。他左右也算个明君，又如何会在菜肴中下毒，让尔等有性命之虞呢？”
她的话语诡异。
众人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萧静姝微微叹了口气。
她看向甘王尸身：“孤还曾在梦中，对远之说过，这甘王有些才干，可以重用。但未想到，人心难测，孤在天宫，只是偶然一瞥，竟未看到甘王的全貌。甘王虽有才能，却无仁心。他心性残暴，又岂能受得住‘引龙丸’的功力呢？”
她一席话，语调比之先前，都有转变。众人一时惊疑不定。过了好半晌，才有人小心道：“圣人……这‘引龙丸’……如今您是……”
“孤？”
萧静姝微微一笑。
她转过身来，面对众人：“孤乃萧炽，尔等难道未曾听闻过孤的名讳吗？”
殿内一时极静。
细听之下，竟能听到殿外的蝉鸣。
藩王大臣皆是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萧炽之名，大良上下，无人不知，却也无人敢直呼其名。
萧炽乃大良开国皇帝，凡被提及，都是尊称其为“太祖皇帝”。
太祖皇帝的画像，曾有许多人见过。
与眼前的萧静姝全然不同。
而如今，萧静姝竟自称太祖，她……
众人面色惊疑。
萧静姝此刻，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无奈一笑：“也是，孤如今是附身在远之身上，尔等认不出孤，也是应当。孤这后辈登基不久，孤曾在闲暇时入梦，指点他一番，他便常常诚心祈愿，想要再见孤一面，甚至因此还叫方士来炼丹药，想要通达天宫。但天宫又岂是凡间方士所能随意沟通的？孤看远之心诚，便附了一缕自己身上的龙气到了那方士的炼丹炉中，那缕龙气被丹药全数吸收，故而那一炉丹药，服下便可同孤有所沟通。而远之更是曾服下数颗，孤之龙气，汇集在他身上，孤的一缕意识，便随了过来，附于他身。只是，龙气纯净，只有孤的血脉才可服用，而这血脉之中，若有心思恶毒，不顾民生之人……那这引龙丸，便对他并无裨益，反而会成为催命的毒药。”
萧静姝从容说着。
而此时，一个宫女大约是害怕极了，竟不小心哆嗦了一下。
她举着的托盘上，有一只烧鹅因着这动作，骨碌碌掉在地上，眼见着便要滚到地上的血迹之中。
萧静姝眼神骤然一变。
她快速从腰上抽出佩剑，单手朝那烧鹅一掷。
哐当一声。
剑尖刺入烧鹅，深深插在地上。剑柄还在不断颤动着。萧静姝道：“孤观大良境内，还有许多民不聊生之所在。这烧鹅若是在饥荒的人家，或许便能救那人家一家性命。而若是滚到污血上，便不能再吃了，实在是可惜啊。”
她的语调，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众人看着那剑柄，原本还带着怀疑的目光，此刻，却都染上了震撼。
圣人萧远之，原为凛州世子。
身体不算孱弱，但自小跟着大儒读书，是从未沾染过武艺的。
这样一个人，虽然常带着佩剑，但，面对面杀死不敢反抗的孙洲道容易，提剑威慑臣子宫人容易，在这样远的地方，如此准确的掷剑，没有数年的苦练，却难达到。
萧远之没有这样的功夫。而对太祖而言，此事却是轻而易举。
太祖是打下来的天下，一身武艺自是不必多言。而今，圣人能如此掷剑，莫非真是因着太祖附身到了他身上，才有了如此能耐？
众人心中，心思各异。
不知是谁，忽然跪下来，颤声道：“太祖圣明！圣人圣明！”
这一句话，似是给众人开了个头。
一时间，活着的诸人都跪了下来。
藩王大臣们，俱是颤抖着，不敢直视萧静姝的身影。大殿上，高呼之声绵延不绝：“太祖圣明！圣人圣明！……”
萧静姝微微一笑。
殿内血腥之气浓重。混杂着冷掉的菜肴，阵阵腥气。她缓步走出殿外，手在空中虚虚一抓。
她道：“这引龙丸有孤的龙气，易引起争斗。孤便将其中剩余龙气收回，其余丹药，也都无用了。孤常在天宫，少有下凡之时，如今宴席结束，孤便离去了。往后，尔等需得君臣一心，上下和畅才是，知道吗？”
“是！”
“是……”
众人应承着。萧静姝踏步，朝殿外而去。殿外金吾卫自动分开一条路，供她通过。殿外的一片昏暗中，萧静姝看着人群中的傅行，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今夜之事，看似成竹在胸，但其实，也着实凶险。
若稍有不慎，便可能是兵戎相见，血流成河。
那些藩王入长安时，为了保险，许多人都暗自带了亲卫过来，保护安全。
只是那些亲卫不能进皇宫，但藩王中许多人，少不得有及时联系宫外亲卫的方式。
原本以为，今日或许还要用兵，才能让这些藩王大臣臣服。为此，傅行暗调了金吾卫大半兵力，围守皇城……
而今，看来是不必了。
今日的引龙丸，确实是无毒的。
萧静姝一月前，便让沙秋明在民间找了许多方士进宫，为她炼制丹药，便是为了让这“引龙丸”师出有名。
而孙洲道和齐新柔的事，便是恰巧给她提供了契机。
她借着这两件事，说了“太祖入梦”之言，又让齐新柔献上账册，如此，倒比她先前设想的许多方式，要更为合宜。
今夜真正的契机，其实在那酒杯中。
酒杯是鎏金所制，看上去华贵精巧，但却无人知晓，那酒盏，其实是双层的。
在里侧和外侧之间，有一个小小夹层。夹层内放置了许多细小冰块。也因此，众人握着酒盏时，才会觉得触手凉爽，很是怡人。
他们只会以为，这酒大约是冰镇过的，却未想到，玄机竟在夹层之中。
那夹层有几处细小孔洞，可以让夹层内的冰块，和酒盏内的酒液连通。
而那夹层冰块中心，均藏了几滴剧毒。
初秋寒凉。
酒盏独自放着，冰块要许久才会融化，而若是用手端着酒盏，时间长些，手上的温度浸到冰块中，碎冰融化，那见血封喉的毒药，便会悄悄沁入酒液里，原本醉人的玉冰烧，只顷刻间，便会成为要人命的穿肠药。
这是阴私的手段。
但也只有如此，才能不着痕迹，服了众。
那些大臣，许多都唯齐安林之命是从，齐安林被迫屈服了，其余大臣，大多也会跟随，会在萧静姝第一次举杯时，便同她共饮，如此，冰块还未来得及融掉，便不会有性命之忧。
她原本也不想让大臣们有性命之忧。
朝中大臣是要办事的，若是这般不分青红皂白杀了许多大臣，朝中空缺无人，恐会动荡。
而藩王却不同。
藩王兼并的土地，比起大臣，要多上许多，且藩王们死去，自然有他们的世子继承王位，朝野上下，虽然骇然，却不会影响正常运作。
也因此，萧静姝只将引龙丸赐给了藩王，没有赐给大臣。而若是有些许不听话的臣子……那她在之后，再找由头单独料理了便是。
而为了让众人相信她是真的被太祖附身，她还故意掷剑，展露了那一手功夫。
萧远之确实没有武艺。
但她萧静姝，却是曾习武数年。
如此，便是先前怀疑的许多人，也会打消几分疑虑。
如今，那些不愿交出账册的藩王死了，是被太祖的“龙气”所伤，这件事，挑不出毛病。而他们的世子，继承了他们的王位……
有些人，自会胆战心惊，交出账册，不再做兼并之事，以免重蹈父亲的覆辙。
但兼并之事，毕竟利益巨大。
那些天高皇帝远的新任藩王们，一定还有一部分，会坚称府中没有账册，甚至会因为父亲的死亡，有了仇恨谋逆之心。
但今日之事，原就是萧静姝必须做的。这些后果，她无可避免，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傅行已经去到殿中，派人同那些大臣藩王，去拿相应的账册。而萧静姝坐在步辇上，往养心阁而去。
宫人们许多都听到了殿内的动静，也大概知晓，今夜自己抬着的，是天上的太祖。因此，脚步都比平时更加小心，呼吸喘气之声，也都是战战的，不敢大声。
天上是一轮明月。
月圆如饼，阖家团圆。萧静姝望着那浑圆的月亮。
中秋月明。
她深吸一口气，太和殿内的血腥气，随着宫人们拐道转身，被抛在她身后。
宫内打更声响起。
那一场残忍血腥、勾心斗角的宴席，终究，是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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