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鲜血横流，伤疤累累。凸起的肉条如山脉，横亘在整张脸上，让人几乎看不出原本样貌。
萧遥之在地上滚了几圈。
地上新鲜的泥土沾在他面上血肉之中。
他腰腹处太疼了。一时间，他竟未察觉出其他。直到他在季萝手上看到那块蒙面黑布，才后知后觉，发现原来自己的脸，已经全部暴露了出来。
萧遥之下意识想要转过头去，看萧静鸾的神情。
但才到一半，又生生停住。
他的目光落在季汝身上，冷笑道：“陈王。如何，现在，你是想要你王妃的命，还是要我的命？但，你和王妃都如此狡诈，我已经信不过你们了，我要……咳，咳咳……”
他剧烈咳嗽起来。
血从他口中涌出。
方才那一剑，穿得太凶。他这段时日勉强养好了些身子，但过去，被萧静鸾刺在胸口的那一下，到底让他不如当年。
他原本，也已不是曾经那个，能轻松提起剑，握住弓的青年。
他勉强支撑着自己不倒下。
那根金钗，被紧紧握在他手中。
萧遥之能感觉到，自己的气力在不断流失，那根金钗在他手上，竟都觉得有些发沉。但他不能露怯，更不能放下金钗。金钗是武器，也是他而今，在最后的时刻，能感受到的，唯一带着，她的温度的东西。
萧静鸾站在他身后。
她已经被府兵们保护了起来。
一个府兵见她柔弱，犹豫片刻，还是低声安慰道：“小姐莫要怕，如今你已无事了。”
萧静鸾没有说话。
明明是盛夏。
但她的身体却一直在抖。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
萧遥之对着季汝，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我怕是活不成了……”
他骇笑着说，他能感觉到，萧静鸾的目光，似是在他身后。
但他不能回头。
他说：“但王妃误我至此，我必得杀了她，才能平我心头之恨。陈王……哈哈哈！世人看你尊贵，我看你，却是个笑话！陈王府内，看起来，咳咳，金尊玉贵，但其实，是怎样的腌臜之地……王妃要害侍女，还想要也解决了我们，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容越来越大。
他站在那一片空地中央，无人敢靠近他。
他钳制着季萝。季萝呼吸急促，仓皇喊道：“王爷！”
她抓着萧遥之的手臂，疯狂挣扎起来。
而与此同时，萧遥之手上的金钗，朝她脖颈处狠狠捅下。他手上虚弱，已是用尽了力气。那一下几可见骨，血从季萝脖颈处大片大片涌出，但季萝惨叫着，捂着自己受伤的脖颈，竟是从萧遥之的钳制下，滚了出来。
“救……命……”
她口齿不清，艰难说着话。
指甲在地上抠出两道重重的痕迹。八壹中文網
有府兵和侍女赶忙上前。
而在同一时刻，萧遥之手上已经没了人质。有府兵举着长剑，就要凶狠朝他刺去。
但长剑还未及身。
萧遥之却突然一顿。
他闷哼一声，口中有大股大股血液涌出。
一柄长剑，从他背后，贯穿至胸口。
他缓缓地，艰难地转过头。
便见萧静鸾满脸泪水，双手紧握着那柄剑，还维持着方才那般，刺入他皮肉的姿势。
烈日炎炎。
万里无云。太阳似是要灼伤谁的眼。
萧遥之轰然跪倒在地上。
他艰难抬起头来，那张早已面目扭曲，全是伤疤的脸上，极艰难的，似是想要扯出一个笑，却又到底，不敢在众人面前，对她哪怕勾一勾唇角。
他张口。
口中全是血沫。
他说：“……我……是为了逃……亡……”
萧静鸾颤抖着，不断流着泪。
萧遥之说：“……我想要……愧……疚……”
他说得语不成句。
好像是在说，季萝应当对他愧疚难安，好像是在说，他是为了逃亡，才闯入的撷芳榭，才会挟持的萧静鸾和季萝。
但她知道，他是想要告诉她。
告诉她，他脸上的伤，他毁去的，他的容貌，是为了逃亡才如此，而非是为了，进王府，而不泄露身份地帮她。
他对她说，他如此行径，所想要的，是她的愧疚。他是故意处心积虑如此作为，他是有意的，有意让她因此，一辈子，永永远远，记得他，欠着他。
有泪落在萧静鸾下巴处。
她低下头，那滴泪砸在萧遥之脚边。
他连再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太阳真大啊。
那滴泪不多时，便被蒸干了小半。
萧静鸾颤抖着开口。
她说：“……哥哥……”
她说：“哥哥！！”
那声音极大。
几近崩溃。
季汝抬头去看她。而府兵们如梦初醒，也赶忙赶过来。
“小姐当心！”
先前安慰过萧静鸾的府兵道：“贼人可能还未死……小姐方才太冲动了，怎么直接就从属下腰侧拔剑出来？万一伤着您……”
他说着话，就要去夺萧静鸾手中的剑。
而就在他将要夺过剑的那一刻。
萧遥之的胳膊，终于无力垂下。
金钗从他手中，掉在了地上。
他竟已到了如此地步，连一根金钗都握不住了。
他还跪在原地，只是，垂下了手，低下了头。
他死了。
彻彻底底地死了。
死在了，萧静鸾的手中。
萧静鸾浑身都在发抖。泪水从她脸上不断淌下，落在她下巴上，脖颈上。张妈妈已经循声赶来，赶忙上前扶稳她的身子。张妈妈道：“小姐受惊了，贼人已经彻底死了，小姐莫怕……”
萧静鸾默不作声，只是不断流着泪。
太阳极大。
眼前的一切，好像都成了血色。
她腹中似有什么，在一阵阵往外挤压，让她想要把五脏六腑都跟着吐出来。
“小姐莫怕……”
张妈妈一遍一遍轻抚着她的背。
她竭力想要睁大着眼。
睁大着眼，看着眼前的萧遥之被府兵抬走，看着季萝划在地上的道道血迹……
但她浑身却像是越来越轻。
她眼前一片模糊。不知是泪，还是其他。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听到有人在惊叫：“小姐！小姐怎么晕倒了！……”
萧静鸾做了一个梦。
一个极沉，极深，宛如真实的梦。
她梦见，万里泽国，原来全是血池。在一片翻涌黏腻的血液之间，萧遥之浴血而来。
他说：“鸾儿，我是为了让你愧疚。我不是真的为了你。”
她望着他。好像想说许多话，却最终只点头。
她说：“我知道，所以我更不会愧疚。你是故意的，我偏不能如你的意。”
萧遥之便笑了。
他说：“鸾儿知道就好。我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必死无疑，所以死前，我才刻意，要做这些。”
他说：“我全是故意。”
他说：“我全是心机。”
他说：“我从不是真的想要你好，从来不只是，真的想要为你。”
他说：“鸾儿，你能再最后，唤我一声吗？”
……
她知道，他快死了。
哪怕是梦里，也快死了。
他有过许多称呼，许多名字。
萧遥之，世子，殿下，公子，厉垚……
还有，哥哥。
他许久未让她唤过自己哥哥了。
她不是没有想过其中原因。
他想要在她面前，如一个男人，而不只是哥哥。但此刻，他要和她割裂，他要只做，她的，将死去的哥哥。
她望着他。
她艰难开口，唤他。
她说：“哥哥。”
明知是梦境。
但她却还是看到，他在血池中，对她露出了一个，今生最好看的笑。
他说：“鸾儿长大了。哥哥，终于可以放心。”
……
血液一滴一滴从他身上涌出。
他好像也要化在那滩血池里。
他下半个身子好像已经看不见了。
他说：“鸾儿，莫要哭。多谢你，没有让我死在别人手中。”
……
他的声音渐渐飘散。
在他完全消失的前一刻。
他对着她，伸出手来。
他手上沾着的，明明是黏腻的血液，但在那一刻，那些血滴，却好像变成了大片大片，漫天飞舞的桃花。
就好像昔年。
在桃花树下，花瓣纷纷洒洒。有柔嫩的花朵落在她肩上，那个青年温柔走过来，替她拂去肩上落英。
她回过头来，看到青年那张面如冠玉的脸。她巧笑嫣然，天真活泼道：“哥哥，你说，长安皇宫里的皇后，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
那梦好像没有尽头。
萧遥之已经消失了，但万里血池，也好像渐渐化为一片空茫的白。
她在这白里走了许久，许久。
直到双手双脚，全都鲜血淋漓，她寻不到人。再寻不到，哪怕一个人。
“哥哥……”
她好像流了泪。
眼睛生疼生疼。
她说：“哥哥！……”
却还是突不破梦里的那层屏障。
恍惚之间，她好像感觉到有人在摇晃她。
那层梦境的屏障骤然破裂。她空茫着睁开眼，便见张妈妈那张满是怜意的脸，正在她眼前。
“小姐可是梦靥了？梦里也在唤王爷，怕是又梦见被贼人挟持的情形，想唤王爷保护您吧？小姐莫怕，已经无事了，那贼人已经死得透透的了，再不会能威胁到小姐了……”
张妈妈说着话，小心翼翼将一个软枕垫在萧静鸾头下，又搅拌着药碗，仔细将药吹凉了，喂给她。萧静鸾迟钝着，慢慢张口，苦涩的药汁落入她喉中，她却竟似，无知无觉。
“对，肯喝药就对了。早些喝药，才能早点好起来……”
张妈妈絮絮叨叨着道：“说来，小姐也是冲动。奴婢知道，您被那贼人挟持，又亲眼见了那贼人杀死融春融夏，您一定是恨那贼人入骨的。但您毕竟是个姑娘家，柔柔弱弱的，怎么能真的上去杀人呢？万一伤着自己怎么办？贼人凶恶……小姐您怎么了？可是又想到先前的情形，害怕得哭了？奴婢不说了……小姐喝药，喝药……”
张妈妈闭口，不再言语，只专心致志给萧静鸾喂着药。
待一碗药下肚，张妈妈松了口气，才要起身，却见融秋走了过来。
“小姐，张妈妈。”
融秋小声唤了两人一声，又道：“方才王爷院中来了人，说是一旦小姐醒了，就让小姐立刻去王爷院中议事……”
“议事？”
张妈妈皱了皱眉：“但小姐才刚醒，还虚弱得紧，王爷那边……”
融秋道：“王爷派来的人说了，是……要事。”
她迟疑着，看着萧静鸾。
萧静鸾微微闭眼，慢慢|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地，吐出一口浊气。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竟低低笑了一声。
“去吧。”
她说。
一边说着，一边勉强撑起身子来。
萧静鸾身体虚弱。
这趟，是用步辇抬去的。
步辇在季汝院子前停下，融秋扶着她，进到院中。
到了季汝书房前，融秋停下脚步。萧静鸾脚步有些发虚，只勉强站稳身子，推门进去。
屋内略有些昏暗。
窗户开了一角，一道黄昏的光斑印在季汝桌上。那处的空气中，隐约可以见到细小灰尘。
季汝正站在桌后提笔写着什么。
见她进来，对她微微点了点头，而后示意她关上门。
“你醒了。”
季汝道。
他站在桌后看着她。
他说：“叫你过来，是有两件事。一则，医官同我说，你腹中有孕，到而今，已有数月。”
萧静鸾瞳孔微微缩紧，似有些不可置信。
季汝继续道：“二则……”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神，带了些审视和变化。
他道：“虽然那人毁了容貌，但我认得出来。他不是什么寻常刺客杀手，而是，萧遥之。”
“我很好奇。”
他道：“按照你先前的说辞，你先前，一直都被萧遥之囚禁，那可见，萧遥之应当对你并无怜悯之心，甚至，应当会因为你的出逃而恼恨你，想要将你除之后快才对，但为什么，在最后关头，萧遥之却没有杀你？他若是想要以王妃为质，明明可以在擒住王妃前，也顺道杀了你，如此，才最符合他拼死也要杀死王妃的，睚眦必报的性格。”
他问她：“羲和。”
他看着她的目光，疏离而探究：“萧遥之，真的是为了王妃，而来王府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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