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片寂静。
半晌，萧静姝道：“退下吧。”
傅行喉咙滚动。他似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有什么东西横亘在他喉间，他许久，都无法出声。
他跪在地上。
冰凉的地面抵着他的额头。良久，他道：“臣，谢圣人恩典。”
他慢慢抬起头来。
佝偻着起身，出了议事殿。
议事殿中只剩下萧静姝一人。八壹中文網
外面，沙秋明小心翼翼低头进来，问道：“圣人可要点灯？”
萧静姝没有说话。
她摆了摆手，沙秋明赶忙退下。一片昏暗的殿中。萧静姝看着一片昏暗的穹顶，低低地，叹出一口气。
今日韩兆不在宫中。
他去宫外，替她暗中查办齐氏余孽之事了。
她从未想过，要将他就此拘在宫中，不见天日。如今，他身上的毒未全解，他自觉朝不保夕，故而，她尚不能让他堂堂正正，以臣子、以将军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
但她从未放弃过。
也正是因此，她才未直接逼问桑延，剩余两颗解药到底被谁服下，归根结底，便是为了韩兆的声明。
她要他能见天光。而现在，她知晓，若能让他暗中替她办些事情，亦是对他最大的不折辱。
故而，她今日放了他出宫。
但此刻，她却极想见他。
偌大宫廷，刹间成为自己孤身一人。该保的人要保，不可深究的事，也不可深究。
明明是做惯了的事。
却在此刻，罕见地有些疲倦。
天色愈发亮了。
今日并非上朝之日，但事情仍旧不少。过了不一会儿，又有宫人小心通报，言道是还有大臣有事，要通禀圣人。
萧静姝慢慢站起身。
“点上灯吧。”
她吐出一口浊气，对宫人道：“有事要禀，便放人进来。”
这日事情繁多。
齐新柔之死虽然还未被人发觉，但齐安林伏法，齐党被彻查，朝中许多要位都因此空悬。
故而，许多大臣都跃跃欲试，想要趁着这机会好好表现，引起圣人注意，好让自己在官位上更进一步。
更因许多从前被齐安林压下之事也纷纷暴露，朝中事务，一时繁忙。
隔日便是朝会。
群臣皆至。才将将卯时，太和殿外便已站满了官员。
群臣奏事，直到午时方才停歇。萧静姝环顾下首一圈，道：“诸卿可还有本要奏？”
傅行站在一侧首位。
他顿了半晌，站出身来，跪伏在地上。
他道：“臣有本。”
他道：“臣管教幼弟无方，致使家人竟至谋害后宫妃嫔。臣请圣人，降罪。”
满朝哗然。
萧静姝挑了挑眉。
她知晓，按照昨日的情形，今日，傅行就该在朝会上将此事提出。
傅行将昨日的说辞重复了一遍。
此事太过骇人听闻，满朝文武，竟一时无人敢出声。萧静姝看众人一眼，道：“诸位爱卿，对此事可有听闻，对傅卿的说法，可有异议？”
下首，谢昭看一眼傅行，又小心抬头，看一眼萧静姝的神色。
她面容隐在冠冕旒珠之后，令人看不清晰。
但此时，圣人喜怒难辨，对谢昭这等善于揣摩圣人之人来说，便已是最好的信号。
圣人未当场勃然大怒。
那便说明，圣人甚至或许早便知晓了此事，且心中极可能是想要保住傅行，却缺少一个在此时站出来察言观色的人。谢昭心中打定主意，微微上前一步，低头道：“禀圣人，臣对傅大人所说之事，不能完全认同|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
萧静姝微微“嗯”了一声。
谢昭道：“据臣所知，傅大人在幼时便和傅容失散，多年未见，两人在不同地方长大。直到两年前，傅大人方才将人寻回。但傅大人事务繁忙，日日早出晚归，且不久后，又随圣人力战西夷。期间，自然对傅容无暇管教。更何况，傅容被寻回时，也已是一成年男子，管教幼童，尚且好说，但已及冠的男子，又怎么可能是多年未见，且忙于公务的兄长能一力管教？傅大人或许确有‘管教不利’之罪，但其罪，毕竟不重，若真如傅大人所说，由他和傅容，受同样的罪责，臣以为，未免太严苛了些。”
谢昭说完，又用余光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萧静姝。
萧静姝仍坐在龙椅上，虽看不清神情，但能约莫看出，并未有勃然大怒之态。
如此，便说明他这一步，当是走对了。
谢昭微微松了口气。萧静姝道：“谢卿所言，也有些道理。诸位对此事，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臣也以为，谢大人言之有理……”
“……傅大人对自己未免太严厉了……”
“太祖在时，谋害后妃之罪，也从没有连坐之说……”
谢昭出头，便有人渐渐开始跟随起来。
如此一言，便如同时讨好傅行和谢昭二人。
齐党虽已不在。但朝中结党营私之事，从来不曾停歇，只是从一人，换到另一人。
萧静姝对此心知肚明。
但此事无法杜绝。
她也无法令朝中，从此只余纯臣。
将结党之人的首领牢牢握在手中，两相平衡，便是她所要做的事情。
便如而今。
谢昭此言，似是领会上意，又结交傅行。但萧静姝却知，傅行此时心若刀割，绝不会对谢昭此言，有任何感激之情。
如此平衡。如此算计人心，若是从前，此时她当运筹帷幄，只觉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而今，那些事虽也还都在掌控中，但下首之人是傅行。
她心中，竟也生出一丝苍凉。
傅行曾是纯臣。
纵有人欲攀附结党。但他从来，都是纯臣。
只是从昨日起，从他说出“请圣人救臣”那句话时起，她便知晓，从今往后，他应当，不是了。
他竟欲脱罪。
竟欲留下，有用之身。
他未明说。
她更未问。
但她和他都知晓，他不是为了大良，亦不是为了萧静姝。
有些事，已然不一样了。
世事易变。
傅行，是哥哥留给她的人。
而今，也已面目全非。
她经历过那样多大起大落，大是大非。但在而今，到底也遏制不住，生出一丝苍凉渺茫之意。
大约也正因为世间的人和事，都太易变化，而她从来敏感，不愿相信。故而，才会对那唯一相信的，笃定不会变的人，如此特殊。
萧静姝俯视着底下众臣。
将所有人的神色表情一一收入眼中。
半晌，她道：“看来傅卿，平素颇得人缘。”
朝中那些声音一时止住。
萧静姝站起身来。
她道：“既然诸卿都以为，此事是傅容一人之事，那便按太祖之法，将傅容尸身刺青，再为其刻下罪碑。傅行管教家人不利，致使傅容犯下如此大罪，亦不能不罚。如此，便官降三级，罚俸一年，在府中禁足三月，不得参与朝中事务，好好反省，自己教习家人的过错吧。”
萧静姝发话，众臣赶忙跪下。
傅行亦深俯下身，哑声道：“臣谢圣人宽宏。”
太和殿中乌压压的，全是一片乌黑的脑袋。
萧静姝道：“若是无事，今日便散朝吧。”
众臣面面相觑，确是无人再奏本。
沙秋明在一边，见此情形，尖锐着嗓音，高声道：“退朝——”
然而，他的尾音还没说完，太和殿外传来一声高呼：“臣还有本要奏！”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蒋进手中揣着一个信笺，一脸喜色，朝殿内快步走来。
“臣有本要奏。”
蒋进满脸兴奋之色，将那信笺递给身边一位宫人。那宫人赶忙捧着，躬身弯腰，恭敬捧到萧静姝跟前。蒋进道：“是喜事。臣贺喜圣人，西夷而今内乱爆发，几乎可以说是不攻自衰。边关刚传来的消息，阿单狐纠结了其他部族，同西夷主部在草原上爆发了大战，两方而今皆是元气大伤，阿单狐在大战中身死，而西夷王虽然未死，他身边的亲信大将全数战死，如犽哲、布日格之流，皆不例外。西夷王而今，已是无人可用，再难掀起任何风浪，此事实在是我大良之喜啊圣人！”
蒋进满面红光。
而萧静姝在听到那句“西夷王身边亲信大将全数战死”时，心跳骤然慢了一拍。
当初，她便猜测过，若还有那最后的两颗解药，那桑延，便一定是给了他身边，他极信任的亲近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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