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未额上全是汗珠。
他讪讪着，还有说什么，却见萧静姝已是疲惫闭了眼，重新躺在龙床上。
……圣人如今看起来平和仁善。
但他却忘不了，先前圣人在明渠边上，杀孙洲道的情形。
那时，血蜿蜒着，亦是流到了他脚下，他亲眼看着，前些日子，还在对他点头哈腰，说要请他日后在齐国公面前多提拔的人，就这样没了声息。
刘未是大理寺卿。
大理寺主狱讼。大理寺狱中，亦有许多阴私手段。
那些刑罚，有时有要犯进去了，只看到刑具，便吓尿了裤子，但他却觉，眼前的圣人，比之那行刑的狱卒，更为骇人。
新狱卒进来时，头一回审问犯人，总要被恶心恐惧地呕吐几回，才能适应。但那日，在明渠边，该是圣人第一回杀人……
但她面不改色。
下一刻，甚至还能抬眼，似笑非笑，看向齐安林。
刘未心中胆颤。
他知晓，萧静姝如今再如何示弱，其实内里，都心硬如铁。
她话已至此，刘未不敢推脱。
他站起身来，小心道：“……既如此，那就劳烦韩公公，和我走一趟了。”
韩兆随行，刘未不敢使什么花招。
不过半个时辰，傅容便被人抬到养心阁内。
他身上破烂不堪，盖着一张薄毯。
毯子下，他面上一点血色也无。
萧静姝半坐起来。
傅容还在昏迷状态。
萧静姝咳嗽两声，只一眼，便看出傅行应当已是得手。她虚弱出声：“……韩元。”
“是。”
“拿盆冷水来，将他泼醒。他是要犯，哪有到了孤跟前，还要装死不起身的道理？”
韩兆应是。
他出去殿外，不过须臾，便拿了盆冰冷井水进来。
那水刺骨。
韩兆哗一下，果断泼在傅容脸上。
傅容双眼紧闭。
他痛楚呻吟着。
而与此同时，同刘未一起过来的大理寺丞，谢昭，竟是已经按捺不住，瑟瑟哆嗦起来。
萧静姝目光似有若无，看了一眼谢昭。
谢昭心中苦涩一片，不敢开口。
先前，那两个狱卒发现傅容骨头寸断，骇破了胆，屁滚尿流来告诉他。他在大理寺中打着转儿，还不知道要如何解决，就见刘未和韩兆一起过来，指名道姓，说是萧静姝要提审韩兆。
……哪有现在大晚上，还要将重犯带入皇宫提审的道理！
谢昭擦着冷汗，却不敢怠慢。他几次欲言又止，又不敢当着韩兆的面，将事情和刘未说明。只能在路上一个劲想着后路，但从大理寺到养心阁的这短短半个时辰，他出了一身汗，却还是无头苍蝇似的，心中纷乱一片。
谢昭心中暗自叫苦。刘未却只是不知。萧静姝撑起身子：“这要犯竟还敢如此，韩元。”
“臣在！”
“你上去，把他打醒，若是还为了避罪，故意不醒来，就拔了他的舌头。”
“……是。”
韩兆抬头，看一眼萧静姝。她面色苍白，一脸病容，眉眼之间，全是虚弱。他走下来，伸手捏住傅容下颌。傅容喘息一声，却仍是双目紧闭。韩兆面上殊无表情。他伸手，掀开傅容身上薄毯——
谢昭面色如土。
韩兆去抓傅容手臂，想要将他托起。只一下，傅容骤然惨叫出声，而韩兆，也终于在此时，“发现”了傅容手上的不对。
他面色微微变了变。
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谢昭已是哆嗦着，扑通跪了下来。他磕着头，竟已是涕泗横流：“圣人！此事，臣绝不知情啊！先前刘大人被圣人召进宫，他要臣在大理寺值守，但却三令五申，决不许臣靠近傅容半步！臣先前不知此为何意，按理说来，臣为大理寺丞，只要合规矩，是可以见重犯的，但刘大人是臣上峰，臣不敢违逆，臣方才在路上，就觉得有些不对，刘大人为何要一定禁止臣去牢房？而又为何在此时深夜要让傅容进宫？臣方才发现韩公公拽傅容时，傅容明显不对，这才发现，应当是傅容在狱中受了私刑，刘大人怕此事败露，惹了盛怒，所以才让臣‘值守’今夜，如此，便能将傅容之事，推到臣的身上啊！”
他声音颤抖着，全是恐惧。
刘未脸色骤变。他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看到萧静姝已然坐起身。
她面上还是病容，但此刻，却全无先前温和之意。她道：“果真如此？韩元！”
“是。”
韩兆应声，蹲下身来，寸寸检查傅容骨骼。半晌，他抬头：“禀圣人，傅容浑身骨骼寸断，若非今日圣人提审，再熬两日，怕是在大理寺狱中，活不成了。”
刘未面白如纸。
萧静姝眯了眯眼，目光朝他看来。
“刘卿……”
她的声音此刻听上去，便如那日，在明渠边杀孙洲道时般，平静无波，又含着冷意。刘未扑通一下跪下来：“……此事，臣绝不知晓！臣可发誓，若此事是臣主导，臣必不得善终！”
“刘大人身为大理寺卿，竟用这等可笑誓言来证明自己清白？！可笑！圣人，臣，臣知晓了，必然是刘大人本想把事情推诿到臣身上，却不料臣先发现端倪，他才无可辩驳。圣人，傅容是圣人金口玉言，说要提审之人，刘大人是齐国公直系，想要将傅容先屈打成招，活活害死，也是正常的啊圣人！”
谢昭膝行几步，急迫出声。刘未目眦尽裂：“谢昭！”谢昭额上汗如雨下，他看也未看刘未一眼，只殷切望着萧静姝。他道：“……圣人，刘大人是齐国公一脉，不能为圣人尽忠，也是有的……”
方才电光石火间。
眼见事情要败露。
这便是谢昭想出的办法。
先一步将罪责推诿到刘未身上，他便可脱身。更何况，先前在太和殿中，他看见了。
齐夫人身死，齐安林痛哭，要杀傅容之时，萧静姝虽后来下来安抚，但那前面一刻，她眼中汹涌诡谲，令人心惊。
谢昭纵然官职低微，却也精通世事。
他看出来，齐安林以命相逼，已是犯了萧静姝的忌讳。先前，他初为大理寺丞时，也想过要投在齐国公门下，受齐国公府庇荫。但刘未是大理寺卿，在大理寺独当一面，是齐安林手下最得力之人。大约是为了安抚刘未，让他觉得自己地位稳固，齐安林压根未收谢昭的拜帖，甚至之后，那拜帖还被刘未把玩在手上，用以讥讽于他……
从那之后，谢昭便知，只要刘未还在大理寺一日，只要齐安林还权倾朝野一时，他官至大理寺丞，也就到头了。
其他的，绝无可能。而出头之日，更是不知何时。
而现下，谢昭便是要赌一把。
他声声句句，俱是刘未和齐安林沆瀣一气。若是他猜得不错，圣人真的需要一个理由打压齐国公……
那他，就知情之意，为圣人递上这把刀。
萧静姝眼中闪过异色。
她看一眼谢昭。谢昭眼中，是渴切，是惊惶，还有……
勃勃野心。
这样的野心，她在自己眼中也曾见过。
他在示好。在求饶。在用他上峰的命，来换他的命。
萧静姝原本还在想，如何才能将罪责推到刘未身上，好让齐安林服软，她本以为，此事少不得要让傅容出声指认，再和刘未纠缠撕扯一番。
但现下看来，倒是不必了。
她目光斜斜，看刘未一眼。
刘未双眼通红，死死盯着谢昭。
他到底是在齐安林羽翼下太久，安逸时间长了，都已不知道，要如何管辖手下的人。
萧静姝微微一笑。
她道：“哦？谢卿，此事不可偏听，你……可有证据？”
“臣的忠心就是证据！”
谢昭忙应声：“此事非臣所为，刘大人早已计划好，自然不会让臣找到把柄。只是，刘大人说什么不得善终之类的话，却是可笑的。这等誓言，臣也可发！若此事非刘大人所为，臣愿不得好死，家中父母妻儿，亦打入地狱，不得轮回！”
这誓言极狠。
萧静姝眯了眯眼，顷刻之间便已知，这是个为了自己活路，为了自己野心，其余都可不顾之人。
这样的人自私。
却也最好掌控。
只要她手上还有他想要的。只要她还能给他权势，全他野心。
那他就是她底下最听话的狗。
用那可笑的忠心制人，她如今已是不愿。
现下，她手上正是缺人之时。
萧静姝微微一笑。
她目光似有若无，看向边上的韩兆。
如谢昭这样的人，若是在太和殿上，给了他机会……
大约，只要她胜局已定，他就会毫不犹豫杀了傅容和齐夫人，为她“分忧”吧。
韩兆感知到她目光。
他似是感知到她所想。
萧静姝脑中，一片清冷的冷静。
她抬手，轻声道：“刘卿、谢卿……且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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