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春风回来的时候,身后拖着一架吱嘎作响的木板车。

那是农民赶集时才会推到集市上的车,用一根粗麻绳挂在肩上,再用手抓住两个发黄发黑的木头柄,低头弯腰地往前拉。鬼知道洛春风是从什么地方弄的这辆车,看样子竟是从哪个农户家的仓库里翻出来的。

车上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有六件大小不一、或新或旧的棉袄,有掉了漆、磕了角的桌椅板凳,还有一大捧足够烧好几天的薪柴,和几袋子用以充饥的粗粮、米面。这些东西看上去都是灰扑扑的,与洛春风本人的形象极不相符,可他偏偏就一路拉着那辆车,看上去颇有些微妙的滑稽感。

洛春风在那破败的道观前停下脚步,擦一把汗正要卸货,就见到从里面走出来两个人,顿时满脸惊讶:“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还想问你呢,一声都不吭,怎么就跑到这关山镇来了?”林羽说。

洛春风的神情有些纠结:“说来话长……”

其实纯属巧合。如果非要找出什么原因,那就只能归咎于他昨晚喝多了。

除夕夜,与李长歌父亲畅聊一夜的洛春风其实有些想家。

平日里都一样忙忙碌碌,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是每逢佳节倍思亲,适逢今年的春节又见到了李长歌的家人,相处越久,思乡之情就越浓。

洛春风的家乡与这西境边陲的百花城很不一样。那里冬天常起雾,春天常下雨,清晨起来,外面经常是一片烟雨朦胧。那里有许多花,哪怕只是寻常的一个街角,都比这百花城中的景色更加娇艳。

他也隔三差五地给家里写过信。但是每每想要寄出,都会在最后一刻反悔。家中倒是经常给他来信,也不说别的,四年如一日的只有一个主题,就是催他回去。

哪怕他现在在百花城已经做出了一点名堂。但是这点名堂对比家里的生意而言,简直就是不值一提,根本不会有人把他的成绩当一回事,就像许多年前一样。

洛春风想家,但是洛春风不想回家。他甚|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至拒绝回家过年,因为万一回去,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跑出来。

于是昨夜借着酒劲,他独自骑马出了城。跑到那素称为“塞上江南”的地方,洒一杯酒,望东而拜。

本来一切都只是悄悄进行,天蒙蒙亮时,他就准备折返。结果没想到他没走两步,竟然被几个半大的孩子举着木棍砖头团团围住。

“打劫!把你身上的银子都留下!”他们拧着一副副凶恶面孔,说话的声音却还带着童音的稚嫩。

制服他们一点都不难。一人一招的工夫,那几个小土匪就纷纷武器脱手,跪在地上,鬼哭狼嚎。

“都站起来,别哭了!”洛春风不由得带了点火气,“你们都是谁家的孩子?谁让你们小小年纪就来做这种事情的?”

“饶命啊这位爷!我们是关山镇的,爹妈今年一直没回来,听同行的叔叔伯伯说,他们在一场疫病中死了。我们是穷得活不下去,才商量着抱团谋生路的……”一个脑袋很大、身躯却很瘦小的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泪。

洛春风叫几个孩子带路,到达关山镇时天已大亮。镇子不大,他随意敲开几家镇民的门,果然都说认识这几个孩子,可惜家家户户都穷,有富余的时候能接济一口,却没办法长期养活他们。

于是洛春风用钱向这些人家买了些吃的,让这些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孩子先填饱肚子。随后,他寻到了这间已经无主的道观,把几个孩子领进去。自己则继续出去,买一些别家孩子穿不上的衣服,和可以让他们在这隆冬抵挡饥寒的食物、薪柴。

“正好我想想跟你商量这件事。”洛春风对林羽说,“我身上的钱不多了,柜上的月银我还没支过。我想一次性把我的那份月银拿出来,在这地方建个小书院,让这些孩子有个安身之所,日后稍有所学,也能有个立身之本。”

林羽一时间有些失神。

洛春风是个很好的人,仗义疏财,为人大度,这些在邯郸剑舍时就为众同窗所公认。然而林羽没有想到,这样一位没有经受过风霜之苦的公子哥,能够将自己的恻隐之心发扬到这样一步,而他也有能力这样做。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这样的人如果不能享誉天下,那一定是这个天下坏掉了。

林羽自己就是曾经淋过雨的人,当然也希望有朝一日,自己有机会为别人撑伞。

然而他并没有马上答应,而是转向那几个仍然一脸防备的孩子,看着被他们握在手中当做武器的枯树枝。

“你们想学剑吗?”他问。

孩子们愣住,面面相觑,却是不敢做声。

身旁却有人接话:“学了剑可不能这样用。持剑卫道,卫的是人间正道沧桑。你们这般心术不正,学了剑,岂不是让这世间多了几个坏蛋?”

一直没有说话的辛易雪此时一字一顿,目光炯炯地盯着那几个孩子。

年纪最小的那个孩子突然“哇”的一声哭了。他一面用脏兮兮的手背抹眼泪,一面用黑乎乎的袖口擦鼻涕:“我们不是坏蛋,赵大哥也不是坏蛋。我们要饭要了许多天,他是看我饿得不行才想到出去抢劫的,呜呜呜……”

“呜呜呜……”“哇哇哇……”屋里顿时哭声一片。

“这可怎么办?”林羽和洛春风束手无策。

辛易雪却是不紧不慢,等几个孩子的嚎啕大哭变成小声啜泣,她才蹲下身来正色道:“你们听着,我是百花城稽查司的捕头。如果你们日后再做坏事,我就会把跑过来,把做坏事的人都抓起来。我可没有这位青衣哥哥这么好脾气,还给你们买衣服买食物找住处。”

哭声立刻小了下去,悲伤的情绪被恐惧取代。

辛易雪又放缓了语调:“不过如果你们好好学习,帮助乡邻,锄强扶弱,我就会奖励你们,还可以教给你们剑圣所创的招式。”

恐惧的情绪又被声声惊叹取代。孩子们十分惊讶地望着面前一身红衣的辛易雪,只一瞬间,就有人想起了前不久在大街上听说书人说过的故事——不远处的百花城,出了一位海棠剑仙,师承剑圣陈厉,在评剑大会上无一败绩。

于是又有孩子奓着胆子开口:“剑仙姐姐,跟你学了剑,是不是就没人能欺负我们了?”

“那是当然。”洛春风在旁边接话,“你们学成我这样,就基本上可以不受欺负了,这位剑仙姐姐可比我厉害好几倍。”

“厉害好几倍!”

孩子们眼里闪着星星。他们没记住洛春风说的什么要给他们建书院请先生,却是牢牢记住了辛易雪的话——干坏事会被抓起来,好好学能有奖励,跟剑仙姐姐学上几招,就不会再受谁的欺负。

有衣穿,有饭吃,还能学本事!与这些相比,不能偷盗抢劫这些条件,看上去就一点都不苛刻了。谁又喜欢像条狗一样被拎着后勃颈,像扔垃圾一样地扔到大街上呢!

受过饥寒冷眼的孩子们很有眼力价,当场就齐齐地给他们跪下,喊了声先生。

三个人谁都没有拒绝,将孩子们一一扶起后,便开始着手清理这间道观——将烂木头、香灰都扔出去,把板车上的必需品挪进来,将屋顶的破洞堵上。直至天色将晚,他们才基本将这里的生活必需品备齐,确保几个孩子在这住上一段日子,不会冻死饿死。

“我们先回去了,过完年我会再来。”

洛春风翻身上马,一身青黛色的大氅已经沾满灰尘,但是他对此毫不在意。

这六个孩子的自理能力都很强,过完年后,再帮他们请个先生。

夜幕下的关山镇已是十分安静,只有街道上偶尔路过的、阿黎国轻骑鬼魅般的影子。林羽点起一支火把,在月光的指引下,朝百花城的方向赶路。

他们其实可以在这里住一宿,但是李长歌还在剑室等消息呢。要是他们也失去音讯,李长歌也跑出来找人,留下人生地不熟的父母亲在剑室为他们忧心忡忡,那就显得有些失礼了。

林羽和洛春风倒是一路上都没闲着,一边赶路,一边聊着剑室春节后的打算。按照洛春风的说法,周边能说得出名字的世家和武馆他都跑过一遍,有好几家定下要请李长歌上门的,到时候再跟他们约时间。至于关山镇的那几名孩子,他想多花些心思在他们身上。

林羽表示赞同:“好,你放心去,遇到问题我会让伙计去找你。”

他们似乎已经适应了这种见缝插针的沟通方式,不论何时何地捡起话题就能继续聊,遇到任何急事又能随时中断。一路默默倾听的辛易雪暗自称奇,上一次来四海剑室,他们似乎还没有这般默契。

这就是商人的本事吗?她想。

可他们似乎并不仅仅是商人。如果说当时资助自己上评剑大会还只是为了打广告,那么这次出钱给几个孩子一个容身之所,就完完全全是在不图回报做好事了。就从这一点看,他们就比江湖上的许多大侠都更加担得起这个“侠”字。

行走江湖不一定要用剑,扶危济困不一定要用强。

辛易雪正走着神,一个声音却打断了她的思绪:“易雪女侠?”

辛易雪抬起眼眸:“嗯?”

“我们想拜托你一件事情。”林羽笑着说,“就是不知道,你平日里公务繁不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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