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   第三章 中国海 (六)

中国海(六)

第三天早晨,暴风雨终于停了,明媚的阳光从云层缝隙里洒出,洒在濒临散架的战舰上。海面宁静如画,变幻着不同色彩的热带鱼群好奇地从水中探出头来,观察是谁打破了这片海域亿万年的宁静。

仙境一样的世界,风暴好像从来没光顾过,没留下一丝痕迹,除了这艘破损得无法再破损的战舰,还有船舱里疲惫到无法再疲惫的水手。

邵云飞带领着水手们走出船舱,在甲板上活动筋骨,修补船只。经历了一次生死,每个人眼中都多了些东西。彼此间互相关怀的眼神,也多了些许温馨,多了些许赞赏。

前路依然渺茫,邵云飞却觉得肩头分外轻松。这也许就是禅宗中所谓的顿悟境界吧,在生死之间的一瞬,他放下了,放下原来一直放不下的重压。这重压,自从他奉命剿灭海盗,亲手射杀了自己幼年时好兄弟余佐时,就一直缠绕在他心里,渐成死节。(关于余佐和邵云飞之间的故事,见第一卷)

“葬我高山之上,让我的墓碑朝向大陆,余佐生不能做中国人,做了鬼却可以日日看着自己的故国”,海盗兄弟余佐临终前拉着他的手,死不瞑目。

什么是国家,什么是朝廷,二者到底是怎样一个关系。几十年,他想也想不清楚,只有逃避。但在风浪之间,他终于明白了这一切。

那一晚的歌声中没有王,没有国,只有“我的房子,我的地,我的老婆,我的孩子”。那个大写的“我”,第一次超越了国王,顶天立地。

“那就是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天堂”,水手们哼着小调,愉快地将船舷被海水打烂的地方修补完整,米粥的香味从伙房中传出来,萦绕于甲板之上,诱惑得人直抽鼻子。

主帆又升起来,次帆又升起来,横帆,纵帆,调节帆片,日级舰重新乘风破浪。主桅杆上,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展开双翼,迎着朝阳翩翩起舞。

此后这艘战舰就被水手们称为“凤凰号”,一直到它退役走进海员学校的大明舰船博物馆,烈焰凤凰旗一直飞舞。

“老大,海鸥,海鸥”,二十余日后,有水手兴冲冲地跑进船长室,将正在写航海日志的邵云飞喊出来,指着凤凰号的主桅杆给他看。

高耸入云的桅杆上,几只白鸥欢快地鸣唱,和舰旗上的凤凰一同展翅高飞。邵云飞纵身跃起,拉着缆绳迅速爬向了望台,没等到达目的地,塔台上已经传来一阵阵欢呼。

在船只的东北方出现一个小黑点,邵云飞用望远镜将黑点拉近,一个郁郁葱葱的小岛映入眼帘。再近,可看见几艘舰船静静地停泊在小岛旁的港弯里,港湾最高点,一个简陋的灯塔高高竖立,大明日月旗在塔尖迎风飘荡。

“是子铭他们”,邵云飞高兴地将这个消息通报给所有伙伴。

望眼欲穿的冯子铭也看到了老伙计的舰船,礼炮声从货船上接二连三地响起,欢迎勇士凯旋。

这里是溜山岛(马尔代夫群岛),传说中两片水域的连接点,古里(科泽科德)的渔民曾到达过这里,海图上标记了它的位置,却没标明它与最近一个海港的大概距离。在当地人的传说中,这里星星点点的岛屿本来就是浮动的,随着季风往来不定。

今天,这个岛屿却清晰地画到了冯氏海图上,此|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后,往来非洲与大明之间的商船可以不绕行孟加拉湾各港和阿拉伯沿海,直接从马六甲航行至此停泊补给,然后横穿大洋。这片水域,从此以后永远踏在中国人的脚下。

冯子铭和郭枫赶在飓风的前边走出了死亡水域,他们比邵云飞早到达溜山七天。七天来,修理船只,测量水文,整饬港口,大伙不停的忙碌,没有事情的人也尽量在找事情做。所有人都抱着一线希望,邵云飞能活着回来。为了这个希望,他们愿意等。

“老伙计,我,我就知道你不会让大伙失望”,晚饭后,喝醉了的冯子铭楼着邵云飞的肩膀说道。

“我们是称不离砣么”,邵云飞笑着答了一句,冯子铭有心事,直觉告诉他这个判断正确。

自从白天邵云飞告诉大家阿拉伯人可能是受了瘸狼帖木儿的委托才拦截舰队一事,冯子铭就一直心事重重。邵云飞和他结伴航行了这么多年,冯子铭可以瞒过别人,瞒不过这个看着他长大的老哥。

“对,咱们称不离砣,生死与共,老伙计,我,我以为你回不来了,没想到又看到你。我,我真的很珍惜和你在一起喝酒的日子,走,咱们到海滩,海滩上再喝一杯”。冯子铭的脚步跌跌撞撞,扶在邵云飞的肩膀上,边向岛上搭建的简易木屋子里走,边含糊不清地表达。

“不喝了,你怎么把我的毛病学全了。睡吧,明天咱们还得起锚呢,前路上不会太顺利,孟加拉湾那些小国一样是臣服于帖木儿,这么多年来,大明自己给自己培养出来一个劲敌”。邵云飞笑着拒绝。

“老哥,你,你以为朝廷会相信咱们这些航海者的话吗,”冯子铭搬过邵云飞的肩头,直勾勾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道“总参敌情司那么多人,难道都是吃闲饭的。恐怕大明早知道了帖木儿有图谋不轨,为什么不管,皇上,皇上还不是忙着先安内么”。

“不管他们信不信,咱们都必须将这个消息带回去,这是咱们的责任。子铭,朝廷和国家没关系,朝廷可以换,可以灭亡。但国家永在”。邵云飞拍打着冯子铭的后背,低声安慰。他理解冯子铭的心情,航海者在朝廷上没有地位,他们用生命换来的情报没有人会相信。这就是今天冯子铭闷闷不乐的主因。

年少时出海,不到四十而名满天下,大海见证了他的光荣和梦想。同时,冯子铭也辜负了家族寄予在他身上的齐家厚望。几千年来,在人们眼中,仕途是唯一正道,学而优则仕,或任何方面优了,都应该走入仕途,得到国家的支持。而这个时代的支持冯子铭的,恐怕只有他的狂热和商人们的发财梦了。国家可以分享他航海带回来的新发现,分享那些珍禽异兽,却不会为他的梦多提供一点点,哪怕是口头上的支持和承认。洪武皇帝做得少,安泰皇帝压根不会。

“邵兄,莫,莫说这大,大逆不道之言,隔,隔墙有耳”,冯子铭将手指放到嘴边上,做了个嘘的样子。头一歪,昏沉沉地躺在自己的床铺上睡着了。

邵云飞叹了口气,脱下外套盖在好朋友身上,转身走向海港。每个人成长的环境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冯子铭出身于书香世家,能放手搏击大海已经不易。不能要求他和自己这海盗出身的人一样,说将朝廷放在一边就放在一边。

朝廷不同于国家,好像武侯和伯文渊都这样讲过。真正理解这句话时,邵云飞才明白这个话题内涵之沉重。星空下,邵云飞发觉自己开始理解武安国,理解了那沉吟至今的背影,理解了那份先行者的无奈与孤独。

武安国一直在修路,造桥。沟通大明朝南北的那条官道,耗资千万,与大江大河相连。巧妙地利用了各朝各代原有的官道与河流渡口。沟通东西那条路也如此,他在准备着什么,为什么而忙碌?

如果放在一个月前,邵云飞的答案是,他埋头为民,不问收获。今夜看来,答案却不这么简单。这两条路将盛产稻米的江南,盛产机械的北方六省,还有自古有天府之国美称的蜀地,春风不度的玉门关外连成一体,各地彼此相连,运送军队和补给的困难程度大大降低。可以说,除了没有桥梁跨越大江外,凭借河港和道路,整个大明已经被连接成一个整体,

武安国在做准备,邵云飞突然明白了一些东西。有了这两条尚未完工的主干道,大明就目前控制的所有地区将成为一个真正的整体。诸侯凭险要割据的难度大大增加,国家应付外敌入侵的能力却大大提高。帖木儿点倾国之兵来犯,即使大明朝初始阶段被打一个措手不及,也可以迅速集中全国力量到西北,在那里和敌人展开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