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弗朗特以为少周不会再来了。

但是第二天傍晚,五点半的时候,橙红色的太阳低低地垂在赛维纳河面上,映照出一片金色的波光粼粼。在淡粉色的傍晚里,他看见少周跛着一只脚,冲他欢快地摇了摇手,一瘸一拐地朝他的方向快步走来。

少周从那三层的手帕里捏出一枚铜币,放在安弗朗特的画板横架上,咧开嘴巴笑:“一副肖像画。”

安弗朗特看向少周,绿眼睛的主人却避也不避,眯着眼睛与他对视,最后是安弗朗特先转开了眼。

他没有拒绝,示意少周坐下来,安静地站在画板前为少周画肖像。

少周仍旧没有老实坐到底,才过了半个小时就站起来东转转西转转,她太好动,安弗朗特试图用视线捕捉片刻她的轮廓都做不到。

安弗朗特搁下画笔,头疼地叫她的名字:“汉斯!”

“啊?”少周转脸看向他,“怎么了?”

安弗朗特却没有说话,迅速看她一眼,记住她的轮廓后提笔落在画布上。

少周在一旁叽叽喳喳地吵闹:“都画过一遍了,你还没记住我长什么样子啊?”

安弗朗特不理她,她也不觉得尴尬,一会儿伸懒腰一会儿揉肩打哈欠的,像一只好动的小鸡崽儿,完全安静不下来。

终于,安弗朗特画完肖像画,把画交给她。

她看了看,随即赞同地点了点头,也不知是真的觉得好还是不懂装懂。她将画收好,歪了歪头,又问出了那句玩笑一样的话:“安弗朗特,你要和我一起回家吗?”

她极力推销自己:“虽然我租的房子又破又小,但是怎么也比睡在新桥好多了。去吗?”

安弗朗特仍是摇头。

少周啧了一声:“好吧,大少爷。”

听到这个称呼,安弗朗特皱了皱眉,然而等他去看少周的神情,却发现里面并没有任何嘲讽。

和她那不靠谱的邀请一样,像是她不过脑子地随口一说。

-

事实证明,少周对安弗朗特的邀请并非不靠谱,与她那随意的语气不同,她的行为堪称真诚。

每当傍晚时,码头的搬货工结束一天的工作,安弗朗特就会看到一头火红头发的青年人朝他兴冲冲地走来,支付一枚铜币,要他为她画一幅肖像画。

每天傍晚五点半,就好像他们之间有一个没有言明的约定一般,少周会准时站在新桥的桥头,在落日余晖中走上新桥,来到他面前。

在少周又一次邀请他一起回家时,安弗朗特最终还是没忍住,把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要邀请我?”

少周脸上浮现出一个自以为精明的笑,她四下张望,仿佛怕被别人偷听,直到确认没人会注意他们后才小声道:“当然是为未来投资了!你以后肯定有利用价值!”

她语气笃定,倒让安弗朗特一时无言了。

片刻后,安弗朗特低声说:“恐怕你要失望了,投资我,你只会血本无归。”

他天资平平,尽管热爱画画,每日坚持不懈地锻炼画技,但是伟大的艺术又岂是拙劣的模仿可以达成的。他缺少天分,早在十一年前,便被世界级的大师如此断言了。

少周皱了皱眉,不满意安弗朗特的回答:“那你就不能争点气?”

理直气壮,气势汹汹。

“……”

安弗朗特哑口无言。倒不是羞愧,而是有点被少周气到了,这是争不争气的问题吗?她什么也不懂,却毫不掩饰自己榨取他未来价值的目的,还振振有词,一副占理模样。

安弗朗特不再和少周说话,收拾好画具,背起画架转身就走。

-

希兰徳城市中心的大钟敲响,沉闷笨重的钟声在整个城镇回荡,安弗朗特看向新桥桥头,那里依旧人来人往。

此刻已经傍晚六点整,落日被赛维纳河吞没了一大半。往日这个时刻,他已经为少周画好了一半肖像画,而少周又会坐不住地站起来四处走走看看,甩甩胳膊扭扭脖子之类的。

但少周今天没有来。

安弗朗特收回无意识看向桥头的目光,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画布上。他才没有期待少周到来,不过是一阵一时兴起的风罢了,忽冷忽热才是常态,怎能期待它能长久呢。

只是尽管如此告诫自己,画家手中的画笔却无论如何也落不到画布合适的位置上了。

他沉默了片刻,试图忽视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也许是少周这近半个月来总是准时来他这里,这让他产生了一种无意识的错觉,就好像她也将一直准时,永远准时。可是他们之间又没有约定,他又凭什么以为少周不是一时兴起?

这世上多的是兴冲冲地闯入他人人生,再一声不响地离开的故事。

安弗朗特抿了抿唇,默默收拾凌乱的画具,准备离开这里。然而就在折起画架的前一刻,他看见了一车五彩缤纷的鲜花赫然出现在新桥桥头。

鲜花被装在一个简易木制推车里,橙色黄色红色粉色,满满当当,多得快要炸出来了,像是一片开满了鲜花的小岛自己长了脚,在落日温柔的淡橙色光辉里飞奔。

鲜花和枝叶乱颤,然后他看见了一车鲜花后少周的脸,红头发张扬,脸上还有小雀斑,冲他兴奋地挥了挥手,推车却因为她忽然撤了半边力而差点歪倒,于是她又迅速地将那只手搭在手推车车架,歪了歪身子,扶稳一车鲜花。

瘦小的青年抬起脸,不顾桥上行人肆意打量的视线,冲他笑的一脸灿烂。

落日余晖中,她跛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地推着一整车的美丽和浪漫,如一团炙热的火焰,张牙舞爪地向他奔来。

-

“你买的?”

安弗朗特看向累瘫在他面前,没个正形倚在石柱上的少周,指了指那满车夺人眼球的鲜花,有些讶异地询问。

少周深吸了几口气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气喘吁吁地反驳:“怎么可能?我会花这钱?!当然是捡的!”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带着点对安弗朗特疑问的嫌弃,还白了他一眼,仿佛鄙视他怎么会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

这实在是一车非常漂亮而灿烂的鲜花,但在听完少周的话以后,画家却沉默了一下,然后才轻声说:“丢掉的鲜花没人会捡回来的。”

少周皱了皱眉,不太理解地问他:“为什么?”

“因为是被丢弃的。”画家这样回答。

少周默了一下,反问:“捡回来很丢脸?”

“……”

安弗朗特没有出声,陷入沉默,他背对着天光,脸上的神色让人看不分明。

少周啧了一声,声音有些尖锐:“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怎么想的。怎么,被丢过的鲜花就不是鲜花了?沾了泥的珍珠就不是宝贝了?花还是花,一点没变,又香又漂亮,还不要钱,这样的好事你们不要我来要。最好多来点,都给我!”

她说的理直气壮,毫无半点不好意思,自己说完还不够,还要从那一车鲜花里抽出一大束最新鲜最鲜艳的橘红色玫瑰,不容拒绝地塞进安弗朗特怀里:“拿着,玫瑰就是玫瑰,不信你闻,香的。”

她举着那束玫瑰,直举到安弗朗特鼻尖,玫瑰花甜美的香气争先恐后扑进画家的嗅觉里,完全由不得画家说不。

少周退后几步,推起那车张扬的鲜花,看向安弗朗特,问他:“今天和我一起回家吗?”

然而还不等画家回答,她就已经接下话:“好的,我知道了,还是拒绝对吧。那我走了,祝你晚安!”

说完她就推着那车鲜花,在越发黯淡的傍晚夕阳里毫不留恋地跑远了,缤纷的花瓣和她火红的发丝随她因跛脚而不稳的脚步跌跌撞撞。

而被她落在身后的画家,抱着一怀玫瑰,颜色鲜艳耀眼,仿佛把夕阳的浪漫抱在怀抱里。

他看着前方少周推着花车的背影,忽然觉得很想笑,不是伪装或者反语,而是那种自心底深处发出的轻松欢快。

搞什么,邀请别人的时候,敢不敢再认真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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