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了。

安弗朗特伸出手,细小的雨丝落在他手心,原本干燥的手掌顿时潮湿起来。

他从石椅上站起身,迅速收拾起那些画布画具,背着画架,将几幅画裹在怀里,试图找一个能遮雨的地方避一避。

离开前,他看了一眼被放在石椅上的玫瑰花,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束玫瑰抱在了怀里,尽管这使拿了这么多东西的他更加行动不便。

安弗朗特身上的钱甚至不够他在最简陋的旅店住上一晚,这些天来,他就在石椅上睡觉,露天而眠,枕着夜色入睡,原本睡柔软大床的庄园少爷睡石椅睡成了习惯,竟也不觉得又硬又冷。

但是今天,他连石椅都睡不到,只能蜷缩着蹲在狭窄的桥洞下,挨过下着冷雨的夜晚。

雨声淅淅沥沥,雨点越来越大,渐渐地,雨水已经在桥洞外形成一道透明的帘幕,本就狭小的桥洞内雨水的回音震耳。

在找到这个桥洞躲雨之前,安弗朗特的头发已经被雨水打湿,此刻他缩在桥洞里,抱住自己的膝盖,却还是被冻的瑟瑟发抖。他的衣衫湿透了,却没有多余的衣物可以更换,画架与他争夺着桥洞本就不大的空间,使他可容身的空间更加狭小,他不得不将自己的腿再蜷缩一点,才能避开桥洞外雨水的漰溅。

十六岁的安弗朗特绝对想不到二十岁的自己会如此狼狈。

他靠在冷硬的桥洞石头上,闭上了眼,尽管睡不着,却试图能熬过这一晚。

不知过了多久,安弗朗特听见一个不太真切的声音喊他的名字。他以为是幻觉,但那声音更大声地又喊了一遍。

“安弗朗特!”

安弗朗特睁开眼,看见桥洞外,少周单手撑着一把黑色的伞,她的另一只手提着一盏油灯,伸到桥洞里,把桥洞照的很亮。

她急切地说:“别愣着了,快走,冷死了!”

安弗朗特还来不及反应,她就已经放下油灯,转手拿走了他的画架背在身后,又提起他的画具,冲他皱眉:“提着灯,走啊!”

安弗朗特垂了垂眼眸,在少周再次催促之前,从桥洞里出来,提着那盏亮着橙光的油灯,走到少周伞下。

-

少周没有说谎,她租住的这间房子的确如她邀请安弗朗特时所言,又破又小,狭窄的空间仅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条长沙发,床和沙发中间只能容纳单人通过,连张桌子都放不下。

那车鲜花被她摆在了沙发上,占据了整张沙发,满满当当的花束更是让房间显得狭窄无比。

但正如她所言,尽管狭小破旧,却也总算不用担心风吹雨淋了。

少周将安弗朗特的画具画架卸下,找了块空地放好,原本拥挤的房间更加拥挤,她却半点不在意,指了指单人床,又指了指沙发,问安弗朗特:“你睡哪?”

安弗朗特不知道沙发该怎么睡,但要是说睡床那他的脸也太大了,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少周没等他,直接替他做出回答,她把沙发上的鲜花全部塞到中间那条狭窄过道,清理出能睡人的沙发,然后径自倒在了沙发上,对安弗朗特道:“你睡对面。”

她又说:“门外走廊尽头有公共浴室,你给那个老头两块钱,他会给你一盆热水。钱在床头,你自己拿。你去洗个澡,别淋雨发热病死了。”

“我还指着你发财呢。”她嘀嘀咕咕,声音越来也小,等安弗朗特看过去,她已经歪着头睡着了。

她清理沙发时潦草随意,上面堆着的鲜花并没有清理干净,余下许多花枝错杂散落在沙发上。花叶交错,红发青年压着玫瑰花枝,安静地闭眼沉睡……那么多花朵枝叶,真不知她怎么睡着的。

-

少周醒来时,安弗朗特已经睡醒了。

黯淡的天光照进来,少周看见安弗朗特坐在床上,无声整理那些他画的画。

他的动作很缓慢,发出的声音也很轻微,他靠坐在窗边,黑色的发垂落在眼前,遮挡住他的眼睛。明明是随意又寻常的姿势,但由他做出来就仿佛加上了一层滤镜,像是复古电影里拍摄的经典画面,他是落魄贵族,也是大艺术家,浑身散发着一种忧郁美感。

少周从沙发上坐起来,看了看他的那些画。

他的画有两种风格,一种是模仿别人,一种是独属于他自己的风格,模仿别人的画中画技臻美,甚至达到令人惊叹的程度,只是模仿再像,依旧缺少自己的灵魂。

而他自己的那些画……

少周觉得,太有灵魂了。

对比这个世界目前的审美观念和绘画理论,他的画作技巧和理论太过超前。滞后不足的东西无人欣赏,但太过超前的艺术同样受人冷待。

怪不得原来的时间线里安弗朗特一直到死后才出名,超前的个人总是孤独的,他们孤身一人无法带动整个世界的审美,只能等到观念发展到一定程度后,才能由后来者为这些天才正名。

安弗朗特注意到少周的视线,落在那些画上面,忽然想到多年以前,在他和汉斯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问汉斯自己画的画怎么样,汉斯总是说好看。

但其实他并不是真的觉得好看,安弗朗特能从汉斯的话里辫出真假,于是后来,他就不再问他了。汉斯对绘画一窍不通,问了也只是碍于他的身份讨好性的说一声好看,没什么意义。

但他今日又想再问一遍了:“你觉得怎么样?”

少周的视线依旧盯在画作上,却和他对答如流:“不好看,看不懂。”

她的不懂理直气壮,否定得也毫不掩饰,安弗朗特却并不因为她的否定而感到多么生气,因为她下半句就为自己否定做出了解释——看不懂。

看不懂的人说好看与否又能造成什么伤害呢。

他只是为她此刻格外的坦诚而略微失语,半晌后才说:“那你还看什么。”

少周直言不讳:“看你还能画出什么更丑的玩意儿。”

“……”

这一瞬间,安弗朗特觉得,他真的不该和少周说话。

-

少周注意到,安弗朗特的颜料不够用了。

安弗朗特的钱不多,尽管他每天都去新桥上招揽生意,但肯光顾他的人实在少得可怜,希兰徳的人就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一样不愿意靠近他,更别说由他画一幅肖像画。

他的口袋里没有多余的钱支付得起那些昂贵的颜料,因此有些颜色没了就是没了,只能等到他努力攒到一些钱后再填充。

但颜料缺失给他绘画带来了不少麻烦,画家没有颜料就仿佛学生没有书本,战士没有武器一样糟糕。

在她废了一番功夫记住安弗朗特缺失的那些颜料之后,少周揣着钱包走进卖画商的商店。

她拿着一副安弗朗特的画,像卖画商推销:“老板,本世纪最有潜力的画家画的画,收吗?”

卖画商看了一眼就一脸嫌弃地转开视线,不耐烦道:“去去去,捣什么乱,别耽搁我做生意。”

边说边把少周往门外推。

少周见卖不出去画,也不纠结,啧了一声老板没眼光,麻溜地转换身份成买颜料的顾客了。

卖画商觑她两眼,见她拿出了钱,才哼哼唧唧地拿出少周要的那些颜料。

其他颜色的价格都还好,就是蓝色高到离谱。

“这一盒,20个铜币?怎么这么贵!你怎么不去抢?!”少周瞪大眼睛尖声质问。

卖画商也不是省油的灯,冷笑一声:“买不起你还画什么画?普鲁士蓝就这个价,不信你就去打听打听,我这已经是便宜卖了!”

少周跟他打商量:“再给便宜点?”

老板乜她一眼,不想跟她缠磨:“19个铜币,要就要,不要就走。”

几分钟后,少周抱着一袋装满瓶瓶罐罐颜料的包裹走出卖画商的商店,脸上神情恍惚。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颜料,又看了看扁成片的手帕,满脸肉疼外加生无可恋。

妈的搞画画太花钱了,几瓶颜料就把她这半个月来攒下的钱花光了,干干净净,一个子儿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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