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于土山营墅,楼馆林竹甚盛,每携中外子侄往来游集,肴馔亦屡费百金,世颇以此讥焉,而安殊不以屑意。

——《晋书·谢安传·列传第四十九》

花了大约一年的功夫,谢安在建康城郊的一座小山上新建了一座别墅。

称病在家这段时间,谢安时常把亲朋子侄叫来这里聚会,与他们宴饮游乐,谈玄论道。

君川大捷之后,前线防卫压力减轻,谢玄难得有了空闲,正好谢安请他去看看他新盖的别墅,谢玄就高兴的去了。

原本在驻地的时候,谢玄听说谢安告病,也不知他到|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底生了什么病,还担心得好几日寝食难安,结果见了面一看,谢安明明精神抖擞,能吃能喝的,这哪里像有病的样子嘛?

难道谢安是装病?谢玄心里一个闪念。

但是没容他多想,谢琰已经从远处向他飞扑了过来。

谢玄在外带兵,常年不归家,谢琰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见谢玄了。

“堂兄!”

谢琰热情的一把抱住谢玄:

“这都多长时间了?堂兄就知道忙军务,也不知抽空回来看看,是不是早把我们给忘了?!”

谢玄笑:“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谢琰松开谢玄,不屑的“切”一声,

“卿这根本就不是主动回来的,要不是我爹一声令下,卿还不知猴年马月才想得起要回来呢!”

一旁,谢安闻言朗笑:“琰儿,玄儿现在是将军了,军中有军中的规矩,哪是他想回来就能回来的?我也是看他最近有空,才把他叫来这聚聚。”

“哼,将军有什么了不起的,爹要是同意,我也早当将军了。”

谢琰咕哝着,转而眼珠子一转,对谢安道:

“爹!我也想像堂兄一样披战袍上战场,杀秦寇,保家国!爹让我也加入北府军吧!”

说完,谢琰怕谢安不同意,立刻信誓旦旦的补充一句:

“我保证遵守军规,认真学本事,绝不拖堂兄后腿,绝不给我们谢家丢人!”

短暂的诧异后,谢安陷入了沉吟,片刻,他与谢玄对视一眼,问谢玄:

“卿以为如何?”

谢玄显得很为难,他倒不是担心谢琰会不守规矩,也不是担心他会拖自己后腿,他是担心他的安全。

毕竟,谢琰是谢安的独子,是谢安唯一的血脉。

“叔父,战场凶险,刀剑无眼啊……”

结果谢安还没说话,谢琰立刻跳出来大表决心:

“我不怕!我不怕凶险!”

又看向谢安:“爹知道的,我从小就想当将军,男子汉就该上阵杀敌,建功立业!那些什么著作郎,散骑常侍之类的文官根本就不适合我!除了当将军,我什么官都不想当,爹爹就成全我吧!否则我会遗憾一辈子的!”

谢琰说完,谢安依然沉默,显然,他也在犹豫。

过了一会,谢安问谢琰:

“军中艰苦,不比朝中……卿真的想好了吗?”

谢琰郑重点头,

“想好了!”

“想好了就不要反悔。”

“绝不反悔!”

“好。这次玄儿回广陵,卿跟他一起去吧。”

谢琰一愣,

“爹同意了?爹同意我从军了?!爹许我去做……做将军?!!”

谢琰喜出望外,他怎么也没想到谢安竟会这么轻易的点头。这让谢琰顿时高兴得跳了起来,

“太好了!我要当将军了!我终于要当将军了!”

这个时候,同样收到谢安邀请的桓伊也到了。

他笑盈盈从门外走进来,见谢琰手舞足蹈,笑问:

“琰儿什么事这么开心啊?”

“桓伊大哥,我要当将军了!我们很快就可以一起上阵杀敌了!”谢琰迫不及待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桓伊,

桓伊闻言面露惊色,下意识看向谢安,

“明公,这……”

谢安笑,并不打算就此事多做探讨,

“子野来了,今天的客也齐了。屋里备了酒菜,我们进屋聊吧。”

谢安这座别墅耗资巨大,装饰、用材极尽华丽。别墅的几间主屋很宽敞,屋后还建了花园、鱼池、水榭,乐坊,雅致景观应有尽有。谢安住在这里“养病”,光是吃喝,就要日费百金,这种奢华,即便是身为一国之君的孝武帝司马曜都望尘莫及。

也正因为如此,谢安耽于享乐,耗费无度的恶名很快就传遍了京城。

谢玄落座,看着满桌的美酒佳肴,一个赛一个的珍奇,一个赛一个的贵,心里原本那一闪而过的疑惑又加重了。

他不明白谢安为什么要这样没病装病,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眼下兵革四起,天下动荡的节骨眼上斥巨资在这里盖起这座别墅,每天肆意享乐,挥金如土,毫不顾忌外界风评,毫不在乎他的名声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这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谢安会做出的事。

谢玄不明白,但也不敢问。他只隐约感觉谢安这么做一定别有目的。

然而,相比谢玄的疑惑,桓伊就看得清楚得多了。

从京城里那些对谢安的风言恶语传进他耳朵开始,他就已经明白了谢安的意图。

他知道谢安是想通过那些所谓的“悠悠之口”告诉司马曜,他对他的皇位没兴趣,他想要的不过是安安分分当个宰相,享受荣华富贵,仅此而已。

谢琰心思单纯,没有谢玄、桓伊想得那么多,从小到大,在衣食住行方面,谢安从不曾对他小气,向来都是给他最好的。如今谢安贵为国相,生活用度奢侈一些对谢琰来说再正常不过,他从不费心思去琢磨那些多余的弯弯绕。

饭桌上,谢琰只顾大快朵颐,今日凉碟里有他爱吃的白切羊肉,他一块接一块,眨眼的功夫就把碟子吃了个底空。

谢玄在军中粗茶淡饭,寡得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这会看谢琰吃得香,也端起碗来呼呼的扒拉饭。

谢琰吃完羊肉,一双敏捷的筷子紧接着向摆在桌子正中间的一碟烧鸭发起了“攻势”。

谢玄不甘示弱,亦起身伸筷,对谢琰进行“狙击”。

两双筷子在烧鸭碟的上方纠缠扭打,争斗不休,“战势”如火如荼。

谢安看着,道:

“卿等别光顾着自己把好菜都吃完了,给子野留些。”

桓伊笑道:“无妨,他们正是能吃的时候,让他们吃。”

谢玄虽有运筹帷幄,拒悍疆场之能,然在这饭桌上却终不是谢琰的对手。只不过谢琰倒也慷慨,在把一整碟烧鸭倒进肚子之前还不忘给谢玄留了条鸭脖。对此。谢玄则奉送他鸡爪一只,聊表礼尚往来。

谢家人好久没有这样聚在一起吃过饭了,谢琰风卷残云,很快结束战斗,躺在地上揉着肚皮,打起了饱嗝。

见余人也吃得七七八八,小僮于是送了饭后点心上来——梅饼一碟,白玉酥一碟,甜豆汤四碗。

看着这些久违的精致糕点,谢玄一闪念,忽然想起了自己这次特意为谢道韫带的广陵土产。

“叔父,久未见姐姐了,姐姐最近可还好吗?”

谢安伸向糕点的手明显顿了一下,谢琰抢在他前面接上了茬:

“还好呢,哪能好啊?堂兄还不知道吗?道韫阿姊的大儿子王蕴之前些日子夭折了!”

谢玄顿时变了脸色,

“蕴之夭折了?!怎么回事??”

“唉……这事说来话长……”谢琰的脸上浮现少有的无奈,

“快说!”

“堂兄别急,听我慢慢说。事情是这样的,当年道韫阿姊怀着蕴之大概四个月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当时王家人都觉得孩子要不得,可是阿姊不舍得啊,就坚持生下来了,蕴之刚出生的时候好好的,没缺胳膊没少腿,大家伙都松了口气啊,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摔了那一跤的原因,蕴之的身子骨弱得很,常生病,这不,还是没能撑过两岁。”

谢琰说着顿了顿,开始咬牙切齿:

“堂兄知道最可气的是什么吗,蕴之没了,那个狗屁王凝之不仅不安慰阿姊,还整日说风凉话,说什么……蕴之是因为前世造了大孽,这世才会早夭,这是他的命数,没什么可伤心的。卿说这是人说的话吗?!王八蛋!哪天要是叫我在路上碰见他,我非揍得他满地找牙不可!”

谢玄听罢,心里犯起了嘀咕,他现在倒还没有心情想着怎么收拾王凝之,因为他从谢琰的话里听出了更让他如鲠在喉的疑点,

“卿说姐姐怀着蕴之的时候摔了一跤?”

“是啊。”

“可是姐姐刚有身孕那会我还去看过她一次,她知道有身孕的女子容易摔,所以走路的时候都走很慢,很小心。她那么谨慎,王家每天又有那么多人在身边照看着,好好的怎么会摔跤?”

谢琰皱眉想了一会:

“我也不知道,听说……好像是去河边散步的时候不小心摔的。”

“去河边散步?姐姐行动不便,没什么事怎么会一个人跑去河边散步?我看压根就是他们王家人说谎!姐姐摔跤八成和那王凝之脱不了干系!他们是在袒护王凝之那个混蛋!”

谢安见谢玄果然怀疑到了王凝之头上,他也不得不开口了:

“玄儿,道韫摔倒这件事和王凝之没有关系。”

“和王凝之没关系那和谁有关系?!”

“……和谁都没关系,只是单纯的意外。”

其实当初,谢安知道谢道韫摔跤之后,他的推断几乎与谢玄一模一样。他去王宅看望谢道韫时,谢道韫那遮遮掩掩的态度更引起了他很大的疑心。

在谢安的再三追问下,谢道韫才把事情的经过如实道出,但是她再三请求谢安为她保密,尤其让谢安不要把事情告诉谢玄知道。

谢道韫对外也一直声称是自己不小心摔的,王家上下对此亦深信不疑。

谢玄当然不信谢安的说辞,他的直觉告诉他,谢安在说谎,谢安一定在隐瞒什么,但是他却没勇气刨根究底。

他无法知道谢道韫摔倒的真相,但是谢道韫过得不好,过得一点也不开心,这一点是无需怀疑的事实。

这次回来,谢玄原本有时间去看望谢道韫的,但是现在他不忍心去,也不敢去了。他只怕看见谢道韫伤心难过的样子,这会让他受不了。

直到今天,谢玄还是忘不掉谢道韫出嫁那日,她摸着他的铠甲,抬头望着低矮的房檐时所露出的表情,说过的话。

谢道韫像鹤,却被剪了翅膀,和鸡鸭同笼。因为她是女人,女人的命运从一出生就注定了。

愤愤不平的泪水在谢玄眼眶里打转。但是他忍着,压抑着,勉强让自己冷静。又过了一会,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牛皮包裹交给谢安:

“这个,劳烦叔父帮我交给姐姐。”

“这是?”

“广陵特产,姐姐爱吃。”

“好。我会交给她。”

“多谢叔父……”

谢琰见谢玄因为谢道韫的事不高兴,于是故意逗他:

“堂兄也太不够意思了,就知道给道韫阿姊带特产,怎么也不想着给我们也带几包?”

“卿想吃?”

“当然啦!”

“等到了广陵我让卿天天吃,吃个够!”谢玄没好气。

谢琰跳起来正想反驳,这个时候,翠珠的声音突兀的打断了他。

“明公……”

翠珠站在门口畏畏缩缩,不敢进来,她的身后还躲着一个更加畏畏缩缩的小僮。

谢安认得那小僮,他专门负责照顾王羲之托付的那五只鹅。

谢安不由皱眉,问翠珠:

“出什么事了?”

翠珠回头看看身后那可怜兮兮的小僮,不得已壮起胆子,

“明公,鹅……鹅……”

谢安话没多问,立刻起身赶到后院的鹅圈一看,鹅圈里的五只大鹅全死了。

谢安踉跄着走进鹅圈,挨个抱起那五只鹅一一查看,鹅尸还有余温,显然是刚死不久,五只鹅的身体上都没有明显外伤,竟像是自然死亡。

谢安蹲在鹅圈里,面对着五只鹅尸,怔然良久。

负责照顾鹅的小僮笃定自己大难临头,早已跪倒在鹅圈外,头埋在地上,抬也不敢抬一下。他怕得浑身发抖,心快跳出嗓子眼了,他在等谢安的怒斥,他在等谢安雷霆大怒之后给他下发的最后判决。

可让他没想到的,谢安站起来之后居然没说一句话,他既没有悲痛也没有恼怒,更没有斥责任何人。他只是失魂落魄的独自往回走,走得跌跌撞撞。

那一天晚上,谢安辗转难眠,他心慌得厉害,脑海里不断闪现着画面,回响着声音。

大鹅,王羲之,王羲之年轻时的模样,王羲之因为病痛而扭曲的脸,他脸上的皱纹,他眼里的泪水,他冰冷、干枯的手……

谢安心绪难平,忍不住起身,披了件衣服走进院子里。

屋外秋凉如水。

谢安下意识的裹紧了衣服。

他缓缓踱步,找了一块山石坐下。石头冰凉凉,滑腻腻的,生着苔藓。谢安伸手抚摸着石头,抚摸着苔藓,倏地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他与王羲之共登东山游玩时的场景。

二十多年过去了,青丝白发,人事俱非。

山上的夜好黑,星星又大又亮。谢安默然抬起头,仰望天上的繁星,许久许久。

冷不丁的,一颗流星自西方的天幕划过。

谢安的心跟着一沉,不觉悲从中来,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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