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南游灞上,从容谓群臣曰:“今天下垂平,惟东南未殄。朕忝荷大业,巨责攸归,岂敢优游卒岁,不建大同之业!每思桓温之寇也,江东不可不灭。”

——《晋书·苻坚传·记载第十四》

王羲之死了。

就在那五只大鹅死去的第二天。

但谢安却来不及伤心,也没能抽身去参加王羲之的葬礼。因为在接到王羲之讣讯的同时,谢安还接到了一份来自秦国的密报。

这封密报首先由桓冲收取,经由桓冲转手才传到谢安手中。

密报言苻坚已命其谏方大夫裴元略为巴西、梓潼二郡太守,使其秘密造船、训练舟师。据发这封密报的人推断,苻坚最早将于明年大举攻晋。

谢安得报,当场吓出一身冷汗,不得不立刻动身还朝与桓冲商议对策。

桓冲以为以如今的形势看,只是一味采取守势只会让秦军得寸进尺,结果只能是坐以待毙。无论风险有多大,无论要付出多大代价,只有转守为攻,才有可能扭转颓势。

他提出了一个让谢安颇为意外的提议——攻秦伐蜀。

攻秦的主要目的是控制襄阳,让秦国大军无法自襄阳顺流东下。伐蜀则是要破坏裴元略的造船计划,同时扯住秦军后腿,让秦国后院失火无暇外顾。

但由于此前并未与秦军大规模交过手,所以桓冲决定在大举攻秦之前先小试牛刀。

好巧不巧,就在这个时候,秦国荆州刺史都贵竟派了他的司马阎振及中兵参军吴仲二人带了二万人从襄阳出发,打到竟陵来了。

这二万人正撞在桓冲的刀口上,桓冲领桓石虔、桓石民兄弟同样率二万人迎战。桓石虔之猛,不仅生擒了阎振、吴仲二人,斩敌首七千余级,俘虏万人,夺敌战马数百匹,牛羊千头,铠甲三百领,还顺利为东晋夺回了一块失地——管城。

管城之胜,整个荆州军的士气为之大振。

桓冲乘胜,立刻又派扬威将军朱绰率兵马奔赴襄阳,夜袭秦国荆州刺史都贵大营。

但是这次,桓冲交给朱绰的任务却并非杀敌,而是让他想办法毁了秦军在沔北的屯田,截断秦军给养。

朱绰先让手下副将以小股精锐调虎离山,引开都贵,自己则率主力直奔秦军屯田,焚毁、踩踏了秦军在沔北的屯田数百顷,还一并掠回了襄阳六百余户百姓。

都贵大败,沔北屯田被毁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长安。

苻坚闻讯勃然大怒。

桓冲公然挑衅、袭扰秦国,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以说,自秦军攻占襄阳之后,桓冲对驻襄秦军的袭扰就从未停止。若不是苻坚坚持不许退兵,襄阳的秦军早就弃城后撤了。

起初围攻襄阳时,桓冲率大军移镇上明,不敢出兵救围,苻坚还道桓冲是个怯敌畏战的纸老虎。直至几番交手,他才深深体会到这个“纸老虎”的难缠。

上明在江南,中间有大江阻隔,秦军不善水战,优势兵力无法渡江与桓冲对阵。可桓冲的荆州军却可以像条游鱼一样在江上自在往来,进退自如。自襄阳陷落至今的这三年,襄阳守军在与桓冲的拉锯战中,兵力与日俱减,而桓冲荆州军的数量却与日俱增。

桓冲移镇上明并非畏战,不过是兵者诡道。直等吃了数次大亏,苻坚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一点。

桓冲的精明、善战、诡诈、骁勇,无不让苻坚想起当年带大军一口气从江陵打到灞上,陈兵灞水,剑指长安的桓温。

如今,桓温已死了近十年。可他曾给秦国带去过的数次痛击却像一块永不能结痂的伤疤,让苻坚每每忆起,都痛彻心扉,后怕不已。桓氏一族就像苻坚的噩梦,不得不说,他们的存在正是苻坚一心想要消灭东晋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屯田被毁的次月,苻坚于太极殿召集群臣正式廷议伐晋事宜。

伐晋于苻坚而言本是时势使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苻坚本以为朝中大臣多数会与他同心,没想到,廷议的结果却大大出乎了苻坚的预料。

在众朝臣中,首先站出来反对苻坚伐晋的是苻坚的尚书左仆射——权翼。

权翼说:“昔日商纣王暴虐无道,周武王仍以其朝中尚存仁臣为由旋师止旆。如今晋国虽弱,但君臣辑睦,内外同心,未有大恶。且谢安、桓冲皆是江表伟人,岂可轻犯?陛下难道忘了三年前的君川惨败了吗?!本来桓冲的荆州军就已经够叫我们头疼的了,现在谢安又让他侄子谢玄在徐、兖一带搞出一个北府兵来,头一次上阵就让我军吃了大亏,如此劲敌未除,我大秦岂可轻言伐晋?”

权翼这话正戳了苻坚的脊梁骨,苻坚气得脸都白了:

“谢玄的北府兵算得是什么劲敌?!!朕连桓冲的十万荆州军都不畏惧,朕会怕他那只有区区一万人的北府兵?!君川一战他不过是碰巧走运!!”

这时候,太子左卫率石越也站出来劝苻坚:

“陛下,打仗虽说不能只靠运气,但运气对于战争的胜败却也至关重要啊!臣昨夜观星,观得岁镇星守斗牛之象,这说明如今天下福德在晋,若贸然攻伐,必遭天谴啊!且晋国有长江之险,朝无昏贰,民为之用。孔子曰:‘远人不服,修文德以来之。’臣愚见,陛下当修文德教化,保境养兵,伺其虚隙,实在不宜于此时兴兵动武啊!”

苻坚皮笑肉不笑:

“朕听说当年武王伐纣,逆岁违卜。天道幽远,岂是凡人可轻易参透的?当年夫差、孙皓皆保据长江,仍不免于亡。今以我大秦百万之众,投鞭于江,足断其流,长江再险,又何足惧?”

石越反驳:“陛下,纣王无道,天下患之;夫差□□,孙皓昏暴,众叛亲离。故敌国取之,易于拾遗。如今晋虽无德,但未有大罪,臣恳请陛下案兵积谷,以待天时,万不可逆天道而行!”

苻坚对石越的话不以为然,满朝大臣则各执己见,争论不休。廷议从清晨一直持续到傍晚,结果还是没能议出个共识来。

对众人的各种意见,苻坚起初还能耐心听听,时间一长,渐渐不耐烦了。眼看着若让他们这么争论下去,怕上再花上个三天三夜也不会有结果。

苻坚心烦意乱,一拳砸在龙椅的扶手上,随着一声闷响,这场无休无止的争论被迫被画上了休止符:

“自古大事,定策者一两人而已,筑室道谋,何事可成?伐晋之事,朕自有决断。卿等全都退下!”

苻坚屏退众臣,只留下弟弟苻融一人。

苻融明畅贤达,苻坚素来爱重。每临大事,苻坚都很看重苻融的意见。

苻坚原以苻融为知己,料定会站在自己这边。

谁知方才在廷议上一言未发的苻融这会一开口,就给苻坚结结实实的当头泼了盆冷水。

群臣散后,不待苻坚发问,苻融已跪倒在殿中:

“皇兄,今伐晋有三难:天道不顺,此为其一;晋国无衅,此为其二;我数战兵疲,民有畏敌之心,此为其三。群臣言晋不可伐者,皆是我大秦的忠臣,自古忠言逆耳,皇兄不可不听啊!”

苻融这番话让苻坚失望透顶了。

苻坚脸色时青时白,极是难看,他默然从龙椅上起身,走下台阶,在苻融身前来回踱步,足足踱了有一盏茶的功夫。

寻而厉声质问苻融:

“晋不可伐,晋不可伐!连卿都说这种话,往后这天下大事,卿叫朕还指望和谁商量去?!如今我大秦强兵百万,资仗如山,朕虽不敢自称明君,可亦非昏庸之主。乘累捷之势,击垂亡之国,何患不克?岂可如卿等所言,潜身缩首,养残寇于江东,害我大秦千秋社稷?!!”

“皇兄,晋不可伐,此乃昭然之理,皇兄为何就是看不透呢?且臣弟不赞成皇兄伐晋,原因还不止于臣弟方才所言。皇兄一直以晋武伐吴之胜揣度此战成败,可皇兄可曾想过,当年晋武伐吴,晋国国内是何等形势?如今我大秦又是何等形势?皇兄!朝廷现在不太平,那些被皇兄灭国收编而来的朝臣,他们并没有真正归心我大秦啊!皇兄如今欲倾国伐晋,只以弱卒数万留守京师,届时若有风尘之变,试问皇兄要如何应对?!”

“且当年晋武伐吴,有羊祜坐镇襄阳,绥怀远近,先得人心,又垦田积谷,以至军粮有十年之积。晋益州刺史王濬于蜀地造船七年,其水师舟楫之盛,号称自古未有。而今我大秦,一未完全控制襄阳,二未完全控制巴蜀,而皇兄两个月前才刚命裴元略主持造船,若如皇兄所言明年伐晋,那造船和训练舟师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年,如何与王濬七年的准备相提并论?皇兄……臣弟智识愚浅,诚不足采,可王景略一时奇士,皇兄每拟之诸葛孔明,他的临终之言……皇兄难道也全忘了吗?!!”

面对苻融的质问,苻坚哑口无言,他找不出有力的理由反驳苻融,可他也并不觉得苻融说的就是对的。他只觉得苻融这是畏战怯敌,是妄自菲薄,是长人志气,灭己威风。

“够了!”

苻坚终于雷霆大怒,他的剑眨眼间已架上苻融的脖子:

“若不是看在手足情分上,就凭卿方才说的那些话,卿就算再多长十颗脑袋都不够朕砍的!滚!滚!!朕不想再看到卿,来人!给朕拖出去!!”

苻坚话音刚落,两名甲士立刻过来架起了苻融。

“皇兄!皇兄一意孤行,果真酿成大祸,后悔可就晚了皇兄!皇兄!!”

苻坚此时真是恼怒到了极点,在他看来,秦国兼并晋国明明是天时地利,大势所趋,他真不搞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串通一气似的拼命反对。

他坐回龙椅,以手扶额,心里一团乱麻。

“难道晋国真不该伐?不能伐?难道真要让这个一统华夏,成为千古一帝的机会从手中白白溜走吗?”

苻坚陷入了痛苦的怀疑和矛盾中。

他心里“伐晋”的渴望是那么强烈,仿佛天启。他甚至一度觉得那是上天派给他的使命。可偏偏所有他信任的人都不赞成他的决定,都力阻他出兵。

他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上天给他的考验?还是劝他悬崖勒马的暗示?

他究竟该排除万难,孤注一掷?还是该听信谏言,敛翼待时?

他真不知如何选择才是正确,真不知哪一条路才是天命所归。

正在这个时候,慕容垂从殿外走了进来。方才他就在殿外,苻坚和苻融的对话,他一句不漏,听得一清二楚。

苻坚听见脚步声,蹙眉抬头一瞥,见来人是慕容垂,不禁冷笑,

“卿也是来劝朕不要伐晋的?”

慕容垂没说话,只摇摇头:

“臣之见,与他们都不相同。”

苻坚一听,精神顿时为之一振,不由坐直了身|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子:

“哦?怎么个不同法?”

慕容垂笑,娓娓道来:

“太子、阳平公,众大臣都言晋不可伐,可臣不这么想。臣以为弱并于强,小并于大,此乃天道自然,所谓顺天者昌,逆天者亡。陛下神武应期,威加海外,虎旅百万,良将如云,晋国蕞尔江南,独违王命,岂可韬之养之,以遗千秋子孙?《诗经》有言:‘谋夫孔多,是用不集。’陛下断自圣心足矣,何必以此征伐大事广询众臣?当年晋武平吴,所倚仗者不过张华、杜预二三臣而已,若从众臣之言,晋武帝岂会有混一天下之功?”

若说刚才,众朝臣的苦谏是在给苻坚心中的野火雄心泼冷水,那么慕容垂这番话无疑像一盆油,让苻坚的欲望之火重新熊熊燃烧起来。

苻坚万万没想到,这个与他“英雄所见略同”的人,竟既非他心膂亲信,又非他骨肉至亲,反倒是被他灭了国,与他素有仇隙的,曾经的燕国吴王,如今的大秦冠军将军——慕容垂。

其实苻坚今日之所以花这么长时间廷议,并不是真的想听取朝臣的意见,更不是真的想和朝臣们商量“伐”与“不伐”的问题。

“伐”与“不伐”苻坚心中早有定论。他想要的,不过是有人为他摇旗助威,肯定他的英明决策而已。

苻坚的这点心思,秦国上下,似乎只有慕容垂窥探到了,又或者说,只有慕容垂不在乎“伐晋”可能会给秦国带来的影响。

他不在乎苻坚会不会败,秦国会不会崩,如果果真如苻融所担心的那样,“伐晋”而致秦国内乱,那反倒是慕容垂求之不得的,因为那样,燕国复国就有希望了。

可是慕容垂的居心,苻坚却看不透。

争胜之心胜过了一切理智。

看着慕容垂,苻坚心中五味杂陈,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这偌大的秦国,偌大的长安,只有慕容垂,只有他一人懂他。

“道明,可与朕定天下者,惟卿一人而已!”

苻坚抚着慕容垂的肩,由衷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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