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暖阳不逊于夏日的毒辣燥热,树枝间的秋蝉叫得人心烦意乱。

近来宁王越发忙碌,一连在王府书房歇息数日。以江西为中心周围几省从官府到戍卫的势力被他有条不紊地渗透并巩固着,一道从皇宫传至江西布政司的旨意却意外地让他陷入烦躁不安,一番大动肝火下来,唇角左侧生了个赭红色的疥疮,与下方那颗黑色的小痣有些接近,池如意生怕自己劝不住连忙遣人将娄玉珩从杏花楼请了回来,两人乍然相见,宁王正埋首案间翻看账册,看到来人未及遮挡,便又很快低下头去。

娄玉珩愣了愣,强忍住揶揄的笑意,提着食盒莲步走到宁王身侧捧出一碗清香沁人的汤羹来,“这是用早上新剥的莲子和菱角熬的薏仁羹,熬好之后用窖里的冰块冰了下,又兑了些上个月酿好的桂花蜜,这时候喝又可口又降火,王爷尝尝看?”见宁王一声不响地垂眸接过囫囵仰头饮下,既不直视她又把头扭一边去,娄玉珩微微俯身在他耳边轻声娇呵,“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王爷怎样都是最好看的。”

在她脸上瘢痕消失以前,她是没少为此焦虑,她可以装作不在意,却太清楚那种被人以异样或安慰的眼神看是什么感觉,没想到宁王竟也会为自己脸上的白璧微瑕而赧然,但小小一个瑕疵又怎会削减他绝世容貌分毫?

宁王听了这话方才转过脸来,指着面前的一纸公文恨声不止:“户部跟皇上叫嚷着国库空虚,趁着杨廷和回乡守孝,不懂竟然把主意打到本王头上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素日宁王从不避讳在她面前处理公务,她也会将自己所得所闻跟他分享,径直拿起桌案上的文书扫视下来亦是吃惊:“皇上竟然要诸王府田庄所得按照农赋的一半每年向朝廷赋税?还要将钱庄所得以商赋的一半向户部缴贡?”

“我大明两京十三省,盐铁铜茶瓷器棉占据天下殖货半数以上,哪样不是国之命脉?朱厚照理政无能,不肯下狠手打击两淮至江南的贮藏私有者,导致长江以南出身的阁臣在家乡兼并田宅侵占国帑,想了个自以为聪明的计策派了镇守太监到地方以作制衡,结果与当地官员沆瀣一气,鞭长莫及逐渐脱离朝廷掌控,难道这是他把处理朝政的桌子搬到太液池的豹房就能解决得了的吗!”宁王气得额头露出青筋来,他本意是纵容朱厚照按照幻想任性妄为,闹得各处民不聊生甚至揭竿而起,却没想到不懂却在这时出了个馊主意,他几乎怒极反笑,“本王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到不懂站在文渊阁大殿里对着那些道貌岸然的老家伙口若悬河。一个藩王,朝廷供禄米五万多石,绸缎五十匹,纻丝五百匹,绢纱、冬布和夏布各一千余匹,光是裕王府的田地就有九十多万亩,诸王皆不纳赋,如今宁王府地盘最大,何不……看来,他这是打算走了建文帝的老路,可本王不是被逼得全家**的湘王,任由他来宰割!”

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此事若是没有朱厚照的提点和首肯,不懂怎会无端想到这一层?这不是摆明了从人家口袋里掏钱还要落个为国为民的好名声么?可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已经不是她修书一封能解决的,娄玉珩一时无法,瞬息沉默下来。

她觉得,宁王对朱厚照的忍耐,已经濒临极限了。

夜晚,梨木牙雕三阳开泰屏风间的缝隙渗出几点烛火的幽暗荧光,娄玉珩披了件外衫来到屏风后面,宁王正抚着一张笔法开阔描绘精细的千里江山图,江河逶迤绵亘山势间点缀着大小不一的重镇图标,一眼望去仿佛疆土烽烟,业火四起,他的目光注视北方良久,一瞬间凌厉起来,在转首看向娄玉珩的刹那柔和几分,朝她伸出手来。

“玉珩,我记得你是在蓟州长大,我陪你回去看看可好?”他笑得温柔。

娄玉珩不知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这弯起来的嘴角看起来竟有些咬牙切齿,若是只看眼睛是半分暖意也寻不见,她迟疑了一下将手递了上去,他手掌的温度才让她确认自己面前这是一副血肉之躯,直到他顺势将她搂进胸膛,她才眨了眨眼露出微笑:“好,只要能和王爷在一起,去哪里都好。”

或许他是被眼前局势围困住了,到苍茫戈壁塞外牧曲之地散散心也是好的。

在她眼里,宁王身上不仅存在独坐江中垂钓的隐士气度,更存在一碗浊酒仗剑天涯的侠客气息,唯有换上那身淡金色绉纱朝服才像个尊贵威仪恪守礼节的王府贵胄,从江湖之远到庙堂之高无不散发着他摄人心魄的独特魅力,无法言喻又无可替代,这种感觉,总能勾出她深藏在骨子里的野性和叛逆,她要随他一起到那黄沙漫天中去,寻觅儿时的自在一梦。

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秋日的霞光被灰绿色的云层裹挟着,混合出一种低沉而奇丽的色彩。

宁王与娄玉珩带着陈勤、苏沐四人北上取道荆州、洛阳、潞州、大同府再向东转进,惨黄的天际、高耸的沙丘和清脆的驼铃构成了熟悉且陌生的乡土人情,宁王似乎急于赶路,路上星夜兼程没有太多休息的时候,不到二十日就到了关外。

陆路比水路颠簸难行,也许是南方山水太柔,王府里的锦衣玉食令人少了几分韧性,娄玉珩对于迷呛的狂风焦土有些水土不服,在路上呕吐了两回,一行四人便在慕田峪寻了家馆驿休憩两日又继续往蓟州赶路。

从古北口到达蓟州镇是三日后的清晨,秋风卷起的迷漫沙尘中,绵延二十余里的寨篱村隐约可见,路上行人不算多,只是偶尔传来新鲜出炉的羊奶和奶豆腐带着蹩脚口音的叫卖声,娄玉珩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将马车停在两棵巨大的胡杨树下,曾经的夏夜养父就是带着她在这里乘凉,养母端了好几碗凉好的马奶茶过来解渴,隔壁的几个汉子坐在老树根上饮酒打牌,那真是恬淡美好一去不复返的孩提时光。

“这里就是了?”宁王察觉到娄玉珩眼角的湿润,指了指面前的杨树门板柔声轻问。

“嗯。”娄玉珩点点头,苏沐望着眼前的景象也是深吸一口气,鼻头有些发酸,“这篱笆上的铁丝看起来锈迹斑斑,连接的围墙好像也砌高了不少。”见宁王作势抬手推门,娄玉珩制止了他的动作,“自从我和苏沐离开镇子,这里就没有我们的亲人了,我就把这间院子交给隔壁那户人家处置了,他们家有三个儿子一个姑娘,房屋总是不够用,现在看样子也是有人在住,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他们了。”

脱离淳朴自然的生活太久,她不知道自己能跟故人说些什么,更不知对方能否辨别她翻天覆地的娟丽容颜,以及浸淫浮华暗中惊换的凛冽心肠。

宁王就算被心事塞满此刻还是重重叹了口气,娄府书院她再也回不去,蓟州小院她再也进不来,回首浩荡天地之间,她只有他可以依靠,可他又可曾给过她一日真正的放松和安稳?世人皆以为宁王妃命好,哪怕是个来路不明的女子都能得到王府终身的依仗,可只有他清楚,他在无数个夜里改换姿势,将额头抵在她肩头默默倚靠她良久。

尽管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充满斗志,有她在,是锦上添花。

阔别八年之久,后山上的两座坟茔周围已经灌木丛生,分别刻着“父罗骥之墓”和“母周氏之墓”。两座墓碑前没有多少杂草,大抵是被有心人清理过,只是从清明时分到暮秋时节间隔太久,被人祭拜用的一些物什仅留下微末的痕迹,苏沐拿出准备好的糕点、素酒、纸钱和香烛依样摆好,然后挨着娄玉珩身侧跪了下来。

娄玉珩打心底里敬重自己的祖父娄谅,也曾在心底里缅怀并崇敬自己的生父娄性和壮烈殉夫的生母柳氏,可是对于只知姓名不知轮廓雏形的父母只能存在于脑海想象,那份感情实在模糊而浅薄,而面前的养父母有血有肉地哺育她十八年,给了她完整的亲情和守护,她怀揣着深入骨髓的哀凉和思念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响头,而后往火盆里添着纸钱。陈勤守在山下路口旁,女婿没有祭拜丈人坟的规矩,况且亲王断无跪拜平民百姓之礼,宁王只好站在灌木丛之外等候着。

“我们走吧。”香烛燃得差不多了,娄玉珩与苏沐互相搀扶着起了身。

宁王负手低头蹙着眉头,仿佛在思索什么,闻听响动忽然转身走了过去。

“王爷——”娄玉珩手腕一紧,仓皇眉眼只能落在宁王恭恭敬敬站在墓碑前的身影,听着他肃然开口道:“岳父岳母大人,宸濠在此感谢你们能够将玉珩抚养长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永远不辜负她,九泉之下请你们放心。”

娄玉珩积蓄良久的泪终于落下,她没敢去看他此刻眸中含有几分认真,因为他掌心泛出的薄汗已经出卖了他,当着她父母的面,他竟比在宁献王灵位前的誓言还要紧张,猎猎的风拂过大片的苍黄枝叶沙沙作响,像是一种无声的回应,火盆里的残片被风吹到很远,很远……

一行人在蓟州镇转悠两三日继续沿着山路往北走了百十里处,来到一个叫喜峰口的地方。

罗骥虽然曾在军中当过千户,但蓟州镇是个蒙古部落很少过来侵扰的地界,有几回打仗都是被长官调到古北口或宣府镇协守作战,因此娄玉珩虽在边关长大,却对烧杀抢掠的蒙古骑兵没什么印象,父亲叮嘱她不要往北游玩,那里是兀良哈的境地,如今这喜峰口就是兀良哈部落出没之地,街头巷尾不乏前来倒换丝绸、茶叶等货物的汉人,但石门牙帐等建筑都是胡人特色。

来到关隘附近登高望远,娄玉珩明显察觉到宁王的心绪变得有些沉重。

原因无他,这里就是玄祖宁献王朱权的就藩之地,大宁卫。

洪武年间,冯胜将军远征辽东降服当地蒙古首领设立三卫,大宁卫就此被开国皇帝设立为九大边塞重镇之一,左邻七老图山,右邻努鲁虎儿山,南邻燕山山脉,北通科尔沁草原,又有一条澄澈宽阔的老哈河穿境而过,土地肥沃地势平坦,水草丰富牛羊成群,年仅十五岁的宁献王勇武善谋,被开国皇帝委以重任就藩大宁护卫边疆,真可谓少年得志,意气飞扬!

世事变幻无常,谁也不曾想到,一场皇室内乱改变了这一切。

短短六年之后,宁献王及其部下被成祖皇帝胁迫靖难之役后,大宁卫就被赏赐给宁王部下兀良哈三卫来做驻牧之地兼为京师屏障,并赐诰印、白金、钞币、衣帛等物,宁献王本人则被迁至南昌就藩从此湮灭无闻。岂料成祖皇帝崩逝之后,兀良哈反而勾结鞑靼与瓦剌袭扰大明边境,大宁卫就此沦为蒙古部落与汉人互市的混乱之地,再无昔年数万□□大战蒙古骑兵的威武景象。

“站在这里才发现,大宁卫之于我大明,就相当于河西四郡之于大汉,河陇阴山之于大唐,是抵抗蛮夷南下入侵中原的重要屏障。我虽在蓟州生活数年,却从未到达过喜峰口,也没想到,这里就是你玄祖的就藩之地。成祖皇帝忌惮玄祖实力,却漏算了北方兀良哈对京师的威胁,轻而易举丢了大宁卫,真无异于自断肱骨,自翦羽翼。”娄玉珩虽感佩成祖雄武之略征伐四方的气概,但站在百年之后回溯功过,看到如今大宁面貌全非到底是意难平!

连她都是如此,就更别说并肩立于她身侧的宁王。

“玄祖自抑而终固然令人遗憾,但成王败寇,势强者为刀俎,势弱者就要为人鱼肉,我虽为玄祖子孙,也不得不承认这个道理。”朔风劲吹之下,宁王额前的栗色发丝凌乱地飞舞着,掩去他眸底深不见底的冰冷与叹息。

“这么说,王爷并不怨恨成祖对先王爷的诓骗?”娄玉珩问出心中疑惑。

“玄祖当年奉命戍守边关,是否有图谋天下之心没有人知道,或许就连玄祖本人都很难清楚,但我可以确认的是,就是他在燕王举事时太过心慈手软,在自己的地盘上演什么兄友弟恭的戏码。”宁王到底顾及着孝义礼教及时一转话锋,“良才善用能者居之,朱厚照庸才少智,内无平衡六部弹压阁臣之力,外无富国强兵抵御外寇之能,纵容内侍玩乐丧志,还要靠一个和尚来给他收拾烂摊子,就该引咎逊位,这大明江山,早晚会落到本王手里!”

他的雄心写在脸上,更刻在骨子里,娄玉珩明白他并非为玄祖不平那样简单,这是一个男人生于天地间自负一身才华只待一展抱负的雄浑壮志,可这个“早晚”,是什么时候呢?她并不急于享受坤宁宫的富丽堂皇,只是担心宁王欲速则不达。

说到底,她也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了解宁王。

日头不断偏西,山上有些凉意,宁王不打算进入大宁城,而是带着娄玉珩来到城外的一座宅院,这里远离集市,挨着老哈河下游,也算是个清净怡人的所在。宁王前去叩门,里面的老者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接着缓缓打开古铜门栓,隔着门缝露出一双浑浊且布着几道血丝的眸子,看到来人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唇瓣颤抖良久才唤出一声:“王……王爷。”

“魏叔您快起来。”娄玉珩连忙扶了老人家一把,她很快了解到,面前的这个老人,是原来宁王的父亲宁康王在世时,被宪宗夺去卫护职权留下的一个部下老兵,因不舍先王旧地,从南昌千里迢迢来到大宁卫。他之所以能够认出宁王,就是因为宁王曾在七年前来过此地,该说上苍眷顾不忍美人迟暮,三十而立的宁王和二十出头的风华正茂竟没什么分别。

夜晚,陈勤从外面买了只羊回来,大家打算围坐在院中烤全羊,便忙活着架起篝火,边塞的豪爽天然就能令人卸下所有身份尊卑,宁王起灶生火,魏叔出门买酒,苏沐本是跟娄玉珩“叮叮当当”切着蔬菜,看到陈勤挥刀处理羊排时上前道:“陈将军,我来帮您吧!”

“不用不用,你跟王妃还是不要碰这些血腥之物了。”陈勤连忙推辞。

“陈将军这是看不起人呢?”苏沐从旁边取了个剔骨刀,动作利索地沿着羊皮刮了一通。

“真是看不出来,苏姑娘还有这一手呢?若是到王爷手下做事,必定大有可为呀!”

“老陈。”娄玉珩用围裙擦了擦手,小声嗔怪道,“有你这么夸人的吗?”

夸一个姑娘刀工了得具备杀人的潜质好像的确不是什么好话,陈勤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却只想打个哈哈过去:“苏姑娘大人有大量,才不会跟我一个大老粗计较呢!”

宁王不断往火堆里添着柴火树枝,慢条斯理地截了话:“陈勤,你怎么夸人都夸不到重点,要夸一个姑娘,你要夸人家长得漂亮,有才华,而不是杀人的本领有多高明,姑娘要是脾气大,可是要跟你翻脸的。”

“是、是。”陈勤对于宁王的指令哪怕是调侃也会下意识地称是。

“王爷怎么讲话也戏弄起人来了?”苏沐涨红了脸,连忙解了围裙跑去屋里忙活,片刻才被娄玉珩给劝了回来,平时讲话风趣的姑娘,这回给自己闹了个大红脸,陈勤专门剔了一盘子的羊肉给苏沐赔罪,苏沐立刻满了一杯酒回敬过去。

魏叔毕竟是军营出身,上了年纪酒量不差,几碗烈酒下去讲话也爽朗起来。

“我在先王手下当差有二十多年了,等于说是看着世子长大的。王爷小时候啊,就跟别人家的公子哥儿不一样,别人打马球的时候他在书房看书,别人看书的时候他在台子上习武,没人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对了,南昌知府家的小姐来咱们王府看王爷练剑,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还是咱们王爷眼疾手快给接住了,那小姐可就赖上咱们家王爷了,王爷说自己还小,不急着娶亲。”

魏叔喝得两眼昏花,想到哪里说哪里,“这给先王妃急的呀,看着别人家的小王爷有好几个通房丫头,可咱们家的这个呢?愣是一个也不要,先王妃在人后还念叨着,咱们家宸濠别是、别是不喜欢姑娘吧?”

“哈哈哈哈……”娄玉珩同魏叔一起笑出声来,还摸了一把宁王紧绷的下颌,“那您可是多虑了,说起这个,的确有个叫南宫越意的少年对王爷颇有好感,论起对王爷的仰慕,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王爷您说是不是?”

宁王扯了扯嘴角,很后悔,当初不如让那几个衙役把南宫越意砍了算了。

娄玉珩吃饱喝足坐着毛毡靠在他肩头上,继续听着魏叔津津乐道有关宁王的光辉过去。

热气融融的美味,塞外晴朗的夜空,月色很好,就连秋风都没那么生硬了。

翌日与魏叔道别后,宁王几乎是没有留恋地向西北方向而去,玄祖带甲八万,革车六千的辉煌功绩成为茫茫风沙下的一抔黄土,湮没成为历史长河中的一片尘埃,大明的繁华锦绣,百代不衰,要靠一股新的力量来抒写,那将是日月换天、摧枯拉朽之势……

车轮沿着崎岖连绵的山脉滚滚向西北前行,翻过雾灵山、虎头山、黄崖口、大松山,经过六七日的昼夜交替,到达一个叫做龙门关堡的镇甸。

这里是鞑靼与瓦剌的交界之处,镇甸之中的一切与中原风情大为不同,镇甸外流淌着一条南川河,后面一片青黄交接的胡杨林,整个堡墙用夯土垒成,街道狭窄石墙高耸,经营香料的商铺随处可见,饭馆里的器具多是金银琉璃,各家门前几乎都支起一张烧烤牛羊肉的铁炉。

镇甸内人烟辏集,车水马龙,娄玉珩掀开轿帘有些惊奇地感叹:“真没想到,边境也会有如此热闹繁华的地方!”

宁王看到街巷中巡弋的巡逻卫队,道:“这就是塞外与关内的不同之处,平日这里是百姓生活的地方,一旦燃起战火,立刻就变为军事要塞,藏纳数千名士兵都是少的。”

一行人包下一家距离南城门较近的馆驿,看中的是里面有个宽敞的大院子,还有一个干净雅致的小花园,店主是个汉人,因此院子里的房间并非蒙古部落特有的牙帐,而是几座石壁砌成的厢房,院中矗立着几个拴马桩,陈勤将马车赶到院内栓好,几人很快安顿下来,白天到荒郊野外赏景,晚上到城中夜市逛花灯猜字谜,娄玉珩打趣说:若是换了不懂老师来啊,一准又要跟王爷斗上个三天三夜呢!

远离京城或江西的喧嚣熏笼,她以为眼下这段日子可以暂时忘忧。

一路行来,宁王很少在她面前提及有关朝堂之事,对于朱厚照下达至江西的旨意置若罔闻,无非是到达某个古堡或隘口就跟她谈论一番相关历史演变典故,间或听他讲讲有些建筑蕴含的佛教寓意,内心更加崇拜他的博古通今,可是自从来到这龙门关堡,她内心的不安却莫名的一点儿没少。

白天时,宁王常常独自离开馆驿,说是距离这里十多里的龙门卫守备卫队发现他们的踪迹,他要过去处理些事情,想到他们二人不俗的中土相貌加上阔绰的出手很难不引起当地人的注意,娄玉珩也就没多想,可渐渐地,她就发现宁王和陈勤两人都在出入时神色不畅,在她面前的对话也少了起来,而最让她感到狐疑的,是苏沐的变化,她在单独跟她用膳时讲话极少,目光很少跟她对视,笑容更是一丝也没有,常常坐在院子里望着天发呆,就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

给人的感觉,她想逃。

当最熟悉的人身上悄然浮现一丝陌生感,那将是最令人难以接受的事。

娄玉珩特意吩咐伙计将午膳叫到苏沐房里,说是王爷和陈总管有事不回来用膳了。苏沐在夹起一块香葱牛肉之后姿势就僵在那里,直到肉块从筷子中间掉落仍未察觉,娄玉珩放下碗筷叹了口气,“苏沐,你若是当我是个聋子瞎子,就尽管这样下去。”

“小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苏沐牵起一丝疑惑的笑意,搁在膝盖上的手指搅在一起。

娄玉珩直视她泛起微澜的双眼,心中陡然一冷,也不欲再跟她兜圈子,“苏沐,你跟我说过,如果你有了意中人,你会自己跟我讲,因为我是你这世上最信赖和亲近之人,可是你如今还对得起这句话?还是你以为我会阻拦你寻找幸福?你说我自从有了王爷就忽略你,但是我从来没有忘记你的终身大事,你对陈勤有想法,我看出来了,所以你连这都不肯跟我讲,你还把我当成你的恩人,你的亲人吗?”

她被种种难以解释的迹象折磨太久,气得语无伦次口不择言,恨不得把伤人的话都倒给苏沐,苏沐立时浮现出惊惶的神色,凝神良久,终是颤声开口:“不是我不肯跟小姐讲,而是我自己顾及着体面,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陈勤他不会喜欢我的。”

娄玉珩压下先前疑惑心中刺疼:“你怎会这样想?你、你跟他表达了?”

苏沐眼中泪水打着转:“那枚平安扣我打了很久,但是我始终没有送出去,从前我在他执行任务回来的时候给他送过好几回的茶水,还把手绢送他擦汗,但是他对我永远都是客客气气,恐怕就连我别的什么簪子都没看清过,若是他有那个意思便好,若是没有,我这一开口,以后还怎么在王府里相见呢?”她苦笑,生怕娄玉珩再劝,“小姐对我的好,我怎能不知?咱们王府没有规矩约束,连你的穿戴你都能分给我,我还能不把你当成我的主子和亲妹妹吗?只是小姐不必在我身上下功夫了,感情的事顺其自然就好,若是弄巧成拙,那苏沐在王府就没有容身之地了。”

娄玉珩见她看得这样透彻,也不忍再从中撮合,伸手拉住她僵硬的指尖,“好,我会尊重你的意思,不给你添乱。但是退一万步讲,老陈就算暂时没有把目光放在你身上,他的眼睛也不会看向其他姑娘,依我看,他现在眼里只有王爷,就等着王爷起事那日举剑杀进皇宫,才算了了他平生夙愿。”

听到娄玉珩最后这句,苏沐的脸顿时没了血色,迅速将手抽出。

娄玉珩淡淡微笑,就算心中有着天大的疑惑也维持着平静:“对,我怎么忘了,我们两个都不是为了情爱就要死要活的人呢,陈勤的事先放一边,剩下的,你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

苏沐咬唇沉吟,仿佛痛下什么决心,“大概五天前,我半夜口渴到院子里去烧水,撞见陈勤从外面回来,我见他有些倦色,就用烧好的水煮了夜宵给他送过去,他却隔着门说他要休息了,让我离开。我觉得他语气不对,就转身到小花园那边待了一会儿,却发现他房里一直是亮着灯,接着,我就看到两个穿着黑斗篷的人从后门窜到他房里,一个说着咱们汉人的语言,另一个说着几拉呱啦听不懂的话,不过从口音来判断,很像是……瓦剌人。”

瓦剌人?娄玉珩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极其不好的预感瞬间涌了上来。

她已经记不得,这段时日有多少个深夜,梦醒时身侧枕头空荡,被褥冰凉。

甚至她曾恍惚回到新婚第二日醒来的那个感觉。

这趟塞外之行,绝非他陪她回来祭奠父母这样简单。宁王有事瞒着她,她知道,但是她情愿来质问她最信任的苏沐,也不愿意开口去询问他,她不止一次告诉过宁王,他的事她一般不会主动过问,若是他有需要,可以主动来告知她,可是这次宁王没有,要么,他是为了她好,要么,他就是不想让她知道,可她直觉,这次不会是前者。

“玉珩,我陪你回去看看蓟州可好?”

他问这句话时的眼神她忘不掉,这也是她一路上陷入猜疑和不安的原因。

“出事了,可能真的要出事了。”娄玉珩坐立难安,只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她自知没有宁王那样的深谋远虑,因此一时之间脑海里一团乱麻,在屋子里踱步片刻,最终将目光锁在苏沐脸上,“苏沐,这次的事,还是要请你来帮忙。”

“小姐尽管吩咐,苏沐万死不辞。”许是刚刚说开心结,苏沐的语气格外郑重。

这晚,娄玉珩尝试一个人安稳地入睡。

这样的等待有些焦灼,好在朦胧的月光很好地稀释了她眼中的不安,直到身后一具微凉的身躯贴靠上来,寝衣粘在一起在觉得有些温度,宁王瞬间察觉到她的异样,低沉着嗓音问:“白天时不是告诉你,我到龙门卫去巡视他们的布防状况,你怎么还不睡呢?”

这个时候的娄玉珩一定不会想到,宁王告诉她的其实是实话。

她这这一刻反而放松下来了,一则是因为确实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二则,她发觉自己很久没有跟他在独处时好好亲近了,她很想念他,因而这一刻兀自拉开自己睡裙,握起他手腕将他手掌按在自己,明显感受到他猝然加快的心跳。

“王爷,你有十多日没有我了。”她背对着他,夫妻太久无需太多羞涩。

“那不是你从蓟州出发的时候身子就不方面吗?你以为我不想?”

熟稔的触碰很快让娄玉珩暂时忘记心中所忧,随着他……

圆月挂上枯树梢,门外忽然传来鸽子翅膀“扑腾!”飞过的声响,宁王立时僵住动作。

娄玉珩尚且在等待着第一个的来临,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灵上,此刻都不愿放了他离开,她无助地、近乎央求地望着他。

“宸濠,不要……停。”

宁王注视着怀里面孔艳丽到夸张的女人,知道她对他的渴望有多么强烈,可他出门的念头同样强烈,他揉了揉她头顶的发丝,唇齿温柔且清晰。

“我很快就回来。”

“别走。”娄玉珩勾得更紧,眼圈红了,“我让你先别走,可以吗?”

她能猜到那门外是谁,这是一场对峙。宁王也在这一刻洞察到她眼神中除了渴望之外的东西,终是拿开她的脚踝,她不用抬头就像想象到,他的表情定还是温润带着浅笑,犹如一张最好看的面具,冰冷无情又动人。

他究竟还是披衣而去了,娄玉珩支坐起身子怔忪良久,眼泪“刷”的一下流了出来。

她重新躺了回去,躺到宁王离开的位置上,那里有他依旧残存的香,是成熟且名贵的芬芳,有白檀和淡淡的麝香味,不浓郁,却霸道地侵袭了她的感官,肺腑之间都是他的气息,放在今晚之前,是她最沉醉且安稳的味道,可是今晚之后,她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会是什么。

苏沐不负她望,听到宁王和叶子的对话,亦或是,宁王就没打算再隐瞒。

娄玉珩五雷轰顶,长久地呆坐在塌边,身下冰冰凉凉,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

二十多天以前,彼时宁王正为京师传来的旨意焦躁难忍时,叶子将渗透蒙古部落的探子带来的消息飞鸽传书至南昌,上面写着:“瓦剌可汗翁郭楚日渐式微,大王子托齐与六王子哈撒各自培植势力水火不容,托齐主张对我朝议和,哈撒主张对我朝出兵,内忧或外患都是乱中夺权的最佳契机,王爷若是有所需要,可借机图之。”

“本王这里有详细的边疆守军分布图,若按此行军,则万无一失。”

“本王可以帮他对付托齐,等到本王大权在握,燕云八州,自会双手奉上。”

她无法想象那饱读圣贤书的齿间是如何讲出这种人神共弃的话来,正如她祖父无法想象自己自己的孙女怎会做出这等数典忘祖的事情来,报应轮回不爽,娄玉珩总算体会到眼睁睁看着自己爱重之人做出不可理喻事情的滋味,那些她引以为傲的、不顾一切的、自以为是的仰慕和追随,好像都只剩下经不起推敲的狂妄和欲念。

有点儿可笑,不是吗?

天快亮了,宁王出现时的轮廓更加清晰,相顾无言,唯有略显难堪的静默。

“你都知道了。”宁王依旧泰然自若,“朱厚照步步紧逼,我不能不改变对策,只要我能顺顺利利地登上皇位,我不会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

娄玉珩以为自己可以按捺住,出口却是心力交瘁|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后的愤怒:“大明先祖浴血奋战,驱除鞑虏而定江山,而你,身为朱姓子孙的后裔,却将大明的土地当做可以交换的物品拱手送给瓦剌,哪怕是□□皇帝的手下败将陈友谅,尚且从未在抗元大业中妥协过,你这样卖地求荣,难道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宁王静静地听着她怒斥着,忽然玩味地笑了:“瓦剌纠集五十万军队干戈指向京城,凭朱厚照的本事根本就无法抵挡,而你以为朝中又有多少良将可用?若是我趁此良机夺了他的帝位,将来腾出手来对付瓦剌,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么?自古道义不掌财,慈不掌兵,舍得区区几县谋万世之全,几座城池又算得了什么?”

娄玉珩惘然得直摇头:“你这样机关算尽,难道瓦剌人就一定会走到你算计之中吗?蒙古人残忍好杀,夺城之后多屠城,老幼妇孺也不能幸免,怎能用区区二字轻轻带过?朱宸濠,你这样欺师灭祖,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大明的列祖列宗?”

“够了!”宁王终于暴露出他真实的火气,“你不要以为本王宠爱你,你就可以对本王的事横加干预!我告诉你,没有人可以阻碍本王!本王早就对你说过,你不要主动成为本王成事的阻碍,否则的话,后果很难想象。”

面对他威胁满满的腔调,娄玉珩少了从前的畏惧,神情只有呆滞后的冷漠。

“我不会破坏你的大计,但是我也告诉你,待到你和瓦剌大军兵临京城脚下之日,就是我娄玉珩抱着飞瀑连珠琴跳下城墙之时!”

淡淡说罢,她起身离开卧房,纤瘦的身影摇摇晃晃,宁王缓缓闭目,搁在膝上的手掌默默蜷成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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