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深秋格外凄凉肃杀,豹房之外的太液池被枯叶铺满,朱厚照将銮驾挪回乾清宫,此刻边境战报频传,整座殿宇内的大臣忧心似火,愁绪浇面。

巫大勇率先启奏:“启禀皇上,瓦剌人突袭我边境,连破七道防线,已经攻到了紫荆关。紫荆关一旦被破,京城再也没有天险可守,瓦剌大军十日之内就可能攻到城下!”

“不会吧?怎么会怎么快?”不懂惊诧得瞪圆眼睛,道出众人心中困惑。

“我们也不知道。”巫大勇颓丧又不解,“他们好像非常清楚我们的布防,避过我军在边境的主力,在一个月之内连胜几次大仗,现在只能靠紫荆关的将士据天险之固死守防线,不过,也不知道能守到何时。”

“众卿有何建议?”闻听此言,一股浓烈的郁结之气笼罩于朱厚照的眉心。

“打啊!打就打嘛!”不懂心生愤慨抱臂一呼,“除了当初郑王的兵马被发回所属藩地交给宁王处置,其他几王的兵马不是都被兵部收编了吗?咱们人多势众怕什么?”

“太傅讲话未免太轻巧了些。”杨廷和轻声一嗤,握着笏板越班出奏,“启奏皇上,收编三王兵马已经是几年前的事,然而最近几年间京城周围并无太大的威胁,而户部又无力给养京城多出来的几万大军,故而这些将士中的大部分也都陆陆续续被发回家乡作为守军戍卫当地,如今瓦剌大军连连告捷士气如虹,就算我大明的兵马数量占据优势,短时间内也无法集结一处与他们对抗,依老臣之见,此时还是议和为上啊。”

议和?阶下群臣顿时陷入小声的骚乱,反对和附和之声一句盖过一句,所言无非是议和折损大明颜面,却可以暂缓兵灾整顿军容以图后报,大战不是儿戏不是意气用事云云,最终还是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蟠龙御座上的天子,朱厚照心里揣着一年多以前偷偷跑出居庸关痛击鞑靼王子的畅快,但也明白今日瓦剌的实力不可同那时鞑靼的小股势力相比较,他忧然看向不懂:“太傅,你还有什么意见吗?”

这话就是明知故问了,不懂微笑着耸肩摊手:“打手板我在行,打仗我不行,你们做主吧。”

御史杨一清忽然进言道:“皇上,值此忧患之际,我朝中良将稀少,臣听闻宁王殿下文韬武略,聪明绝顶,若是皇上主战,或许可以考虑让宁王带兵开赴战场……”

朱厚照目光微顿,眼中陡然闪过一丝复杂的锐意,沉声道:“朕始终不忘爱卿平叛安化王的功劳,想必爱卿也不会忘记昔年宁王举荐平乱之恩,但亲王领兵出关实乃治国大忌,就算爱卿与宁王忠君护国,也要懂得避嫌才是。况且,此事还是议和为上策。”

“那何人作为使者前去议和为宜呢?”

朱厚照思索片刻,一个让他兴奋不已的想法冒了出来,当着一众朝臣的面,他不得不按捺住剧变的心情沉吟着道:“杨爱卿的话给朕提了个醒,朕记得宁王皇叔曾经说起,他在数年前祭奠玄祖游历边关,因缘际会与瓦剌可汗有过一面之缘,他们的首领对宁王十分欣赏,如果让宁王作为使节出使,说不定可以水到渠成。”

他在一个多月以前就收到阿珩从南昌的来信,得知宁王陪她前往蓟州探亲的消息,想必他们此刻仍在边境逗留,若是宁王能够出使瓦剌议和,不仅可以缓解眼前的兵困,还可以带着阿珩一起回京。

天气一日一日地转凉,午后的日头映在紫禁城朱墙上的光影渐渐有些暗淡。因着前方战事焦灼,宫里宫外笼罩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与阴霾,朱厚照于一堆边关折子中缓缓摊开一幅画卷,纸绢边缘微微有些发黄的褶皱,只要这画上的人能够再度来到他面前,不论眼下他遭受怎样敌军压境的艰难困苦,都不觉得日子难捱了。

议和谕旨传达龙门关守备的五日之后,巫大勇兴冲冲地来到乾清宫见驾。

“皇上好消息!瓦剌头领已经答应暂时停战,大军后退一百里,并且派出了和使跟我们议和。”巫大勇心怀感佩,“这次完全是宁王一个人的功劳,是凭他的雄辩和瓦剌头领对他的赏识,才促成这次议和。”

“是吗?”朱厚照安心之余,并没露出格外的欣喜,“宁王号称天下第一聪明人,每战皆胜,对了,皇叔此时身在何处?”

“龙门关的守备向兵部来报,宁王在同瓦剌人议和之后,便立刻携带王妃从边境启程入京,相信不日就能抵达京城。另外,瓦剌使团已经出发,两三天左右就会到京,不过瓦剌头领派出了大王子托齐做和使,这个人不是那么容易对付,此人足智多谋,被他们瓦剌人起了聪明不二的绰号。”

“聪明不二?天下会有这么多聪明人吗?”不懂抿嘴笑出了声。

“虽然这个瓦剌王子恃才傲物,精心汉学,他也有心议和,可是还是多加小心为好。”

“议和的事事关重大,迎接使团的事,就交给巫卿家你去办吧。”朱厚照淡淡吩咐着,悲喜难明的目光顺着灿烂的光线看向殿门,一颗心,已经飞到湛蓝的北方天际去了。

三年了,或许见与不见结局都是一样,甘心与不甘心都没有什么可能,但人生有多少翻山越岭,就为了那一次的相见,用尽全力,就为了能够掀起一丝旖旎的波澜……

阿珩,我好想你。

……

三日后,跋涉数百里的瓦剌使团抵达京城,正阳门下礼炮连发,左右护卫盔明甲亮,一路行来号角连天鸣锣开道,为首的两个瓦剌王子骑着高头大马头戴蒙古岗包,身上的五彩华服缠着一圈一圈的金银链子,活像搬空了珠宝商的店铺,以兵部尚书巫大勇和吏部尚书洛亦为首的一队銮仪卫列队迎接,身后亮出大明的赤黄旗幡,大量的京城百姓拥到街巷附近观看这盛大的入城仪式,人头攒动议论纷纷。

“听说前面打了好几场败仗,咱们这的米面香烛那是坐地起价,这日子没法过了!”

“听说这些瓦剌人很能打,一个打十个,我们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啊!”

“不过你们也不用怕,我听说啊,宁王说服瓦剌人前来议和,这次咱们应该有救了!”

“宁王?宁王他行吗?”

“怎么不行啊?闻战鼓思侠王,看来这次大明还是要靠宁王才行啊!”

“嗐,真不是我说,当今皇上还真比不上先帝,如果我是先帝,宁愿宁王来当皇帝!”

“就是就是!”

“还有啊,我记得三年前几个藩王的兵作乱那会儿,宁王妃可没少帮咱们的忙……”

此时瓦剌使团前脚入京,后脚就有两辆豪华马车驶向距离紫禁城不远的宁王府,沿途听着百姓左一句右一句地盛赞宁王美名,娄玉珩面无表情地靠坐在软垫上,疲惫无力地垂下眼皮。

当夜,朱厚照打算在御花园北侧的钦安殿招待远道而来的瓦剌使团,特意吩咐蔺长安亲自将晚宴的邀请传达至宁王与王妃本人。娄玉珩一回到王府就被人服侍着沐浴更衣,一见王妃回来,辛蓝就跟过年似地红光满面,一早就带人将毓秀堂洒扫得一尘不染,只是娄玉珩实在没有心情去应对辛蓝问东问西的问候,只留了苏沐一人在房里对镜上妆。

沉默无言之间,娄玉珩静静地描眉,因为眉头锁得太深所以几次都画不好,苏沐接过辛蓝递进来的命妇吉服,还是那件嫣红色的祥云出海留仙百褶裙,腰带和裙摆上镶嵌的宝石珠子依旧闪烁明亮,拿在手上就沉甸甸的,也不知道小姐穿了会不会觉得累得慌,娄玉珩无奈起身换好已然觉得沉坠,苏沐便择了几样简单轻盈的头饰,在她头顶发髻别上一排藕荷色的玳瑁插梳,唯有一对纯金镶红宝石的耳铛还算贵重惹眼。

“从那天晚上之后,小姐每天和我睡在一起,回来的马车上也不跟王爷乘坐一辆,现在又回了王府,这日子还这么长,难道真打算这么过下去吗?”苏沐忍不住柔声问。

“你觉得眼下的日子很难熬是么?以后的日子只会更难熬。”娄玉珩抬眸看了一眼窗外凋敝的杏树,“世上的事物总是盛极而衰,当我以为自己拥有美丽的外表,满腹的才学,还有王妃的身份,夫君的爱护,命运还是会出其不意给我沉重的打击,让我见识到人可以为了权力疯狂到什么地步,也让我明白任何誓言都是不可靠的,没有人可以例外。”

“这……”苏沐为她妆发的手微微停顿,有些迟疑地咬着唇,“小姐这话就未免有些置气了,苏沐并不是为王爷说话,只是,你不能凭这一件事就否定王爷这几年对你的好呀。”

娄玉珩陷入长久地呆滞,忽地轻轻笑了,唏嘘着道出心中的真正所痛:“我想得很清楚,王爷,他可以在细水长流的日子里给予我无限的情意和恩宠,然而在他的所谓大事上,却是不可能为我妥协分毫。”

她几乎是没听到任何的响动,突然在镜子里看到一道金灿刺目的身影来到她身后,好像九曜仙侣从天而降,淡金色的织锦绉纱长袍,浅褐色的袖摆和领口,肩胛上刺绣着几方暗金色密织夔纹,同色腰带上交替镶嵌着金环和山玄玉璧,两条金色丝带垂落胸前,每一处都恰到好处地构成这天地间最雍容而夺目的瑰丽色彩,当之无愧地绽放着最尊贵而霸气的无上风华!

三年了,这身熟悉的装束,不论何时出现都会令她心房大动,短暂地失去一切的判断能力。

“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如果在大事上退让分毫,那迎接我们的将是灭顶之灾。”宁王淡淡接口,顺势从妆台前拾起一支异常华美的赤金点翠掐丝步摇,慢条斯理地插进娄玉珩高耸的云髻之间,修长的两指顺着步摇垂坠的三绺珍珠流苏摩挲而下,而后俯下身来靠近她脸庞,同她在雕花铜镜中注视着彼此的五官轮廓,“今晚是国宴,本王的王妃会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

他用手背抚了下她光滑细腻的雪腮,“当然,这张脸蛋若是能嫣然一笑,就更美了。”

面对镜子里他眼波迷离的诱惑,娄玉珩勉勉强强找回几分理智,淡笑着反问:“这么说,妾身今晚得配合王爷的表演了?”

“你不愿做的事,本王绝不会勉强你。”宁王脸色骤冷,“不过,你最好弄弄清楚,到底是本王不守誓言,还是你不识好歹与本王作对,是谁说不顾一切追随本王,又是谁,在关键时刻以本王对她的情意要挟本王,对你,本王问心无愧!”

他的容颜是致命的鸩毒,令人叫绝的是,尤其怒意涌现时俊美更甚。

娄玉珩闭目不去看他,比起她认为宁王忽视她的主张一意孤行,她才发觉,他这最后一句话,才是她内心最深沉的痛意所在!

夜幕降临,宫灯璀璨,钦安殿外毗邻倚翠湖的水榭已然摆好席位,尚食局和光禄寺的侍人穿梭往来,在司膳官的安排下将美酒珍馐流水般地送了过去,珍宝满目,盛筵华堂,待宁王行礼入座后,娄玉珩方才在苏沐的搀扶下走上台阶,远远地就看到朱厚照端坐于正中席位。

从黄昏到夜晚,朱厚照都是心事重重恍惚不定的,将头顶龙冠反复调整多次才觉得满意,心头在期盼什么,却也好像在害怕什么,在看到面前这道福身跪拜的倩丽身影时,他的心口震颤得厉害,手脚都在袖口里蜷缩了,经年不见,这一次的重逢仿佛来自上一世的道别,澎湃的心潮,潸然的双眸,让他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庞。

“妾身宁王妃玉珩,拜见皇上万岁,恭祝吾皇龙体安泰,长乐永延。”

她垂着眼眸,朱厚照无法捕捉她的表情,但他察觉到了萦绕在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萧索之意,好像深宫大院的寂寞阴郁都涌了出来,整个紫禁城都浸没在凄风苦雨之中,与他往日所见的典雅风范大相径庭,阿珩这是怎么了?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宁王,宁王端坐如仪平静如常,平静到渗透着一丝诡异。

到底是江彬机警,连忙为朱厚照倒了一杯御酒,酒液流淌的声音提醒着他的失态,朱厚照立刻逼回泪意,浅浅含了笑抬手:“王妃免礼,请入座吧。”

“多谢皇上。”娄玉珩听出他嗓音有些嘶哑,不由得抬眸与他对视宛然一笑,这一笑,一切说不出的问候尽在不言中了,平心而论,此时见到京城里最挂念她的人,无关这个人的身份,她心里不是不温暖的。

然而入座到宁王身侧之后,朱厚照便再没有长久地把目光投向她,席位自中央往下一侧是以巫大勇、洛亦和杨廷和为首的文武要臣,连绵成一片的暗红色的大明官服,另一侧则是给瓦剌使节留的席位,娄玉珩向不懂、李凤、洛亦等故人挨个眼神致意一圈后,才发觉李凤已经不是距离朱厚照最近的位置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脸生的宫妃,一身浅碧色如意团锦宫装,头上也多为白玉钗环,妆容清淡雅致,于满座锦衣华服之间像是个遗世独立的存在。

她记起来了,这就是朱厚照在这一年之内宠冠六宫的刘贵妃!朱厚照没有封后,这也是宫中唯一的一位贵妃,听闻这位名唤刘碧禾的宠妃是朱厚照前往京郊碧云寺小住时偶然结识的民间女子,更为神奇的是,这名女子还是个新寡,却被朱厚照带进宫里一朝封为贵妃,就此六宫粉黛无颜色,成为皇宫内外的一段传奇轶事。

娄玉珩虽然心境灰白,但到底存了一丝好奇,这位刘贵妃长相并不算出挑,最多是身姿窈窕风姿清丽,看样子也不像是个狐媚惑主的,可她怎么就把朱厚照迷得连李凤都冷落了呢?

“瓦剌使节到——”张永在阶下高呼一声,满座立时鸦雀无声。

话音一落,只听得皮靴踩在红毯上的沉重声响,抬眼一看,只见两名年轻的瓦剌王子器宇轩昂地迈步向前,分别穿着土黄色和枣红色丝绒王服,身后跟着一位年迈的部落太师,为首者举臂略施一礼:“瓦剌使者托齐参见明皇。托齐受父王之命,来中土跟明皇商讨合约一事。”

娄玉珩转首看了过去,只见托齐身量魁梧,五官粗犷面庞宽阔,是典型的蒙古男子长相,只是眉眼间温和敦厚,并无太多的敌营戾气,反而是站在他身后的那个六王子哈撒很像是中原男子长相,身材颀长,面庞白皙,剑眉星目,俊朗得惹人瞩目,只是那双炯炯有神的桃花眼飘忽不定地扫视周围,颇有一股不屑和挑衅的意味,如果她没猜错,这个哈撒就是与宁王暗中往来的那个人吧?别的不说,两人在容貌上倒是各为本邦翘楚。

“双方开战必定死伤无数,祸及百姓,朕也可以大家可以化干戈为玉帛。”

“说得好听,你还记得你是我的手下败将么?”哈撒歪着脸冷哼。

“胜败乃兵家常事,边关的将士疏于防范有点儿失利也是正常的,不过大明版图广阔民丰物足,如果大家一起对抗的话,一定可以抵抗外侮,没有胜和败,就算你赢了,可是你付出的比你得到的要多得多,那又何苦呢?”朱厚照庄重肃然,不紧不慢地应对。

“明皇果然睿智过人,托齐佩服。”托齐展颜一笑,“不过,要想达成协议,瓦剌还有两个条件,第一,大明向瓦剌进献白银一万万两,牛羊马匹各十万只,第二,大明每年送上一千万两给瓦剌,作为扶持瓦剌人民之用。”

此言一出,座下官员纷纷色变,洛亦径直斥声道:“瓦剌王子,你们的要求太过分了!”

“大家诚心议和,我不知道大明为何要付出如此昂贵的代价?”朱厚照沉声发问。

“中土有一句俗话,开天杀价落地还钱,如果明皇觉得条件过高的话,咱们可以商量。但是……”托齐顿了顿,吩咐手下打开一方长匣,“托齐来这里的时候,父王交给我一支令箭,父王叮嘱我,这支令箭就是和谈的条件,绝对不可以折断或者损坏,如果明皇能够将这支箭不折断或者损坏,就将这支箭变短,托齐可以考虑修改合约的条件。”

这算是什么说法?群臣听得一头雾水,不懂微微一笑:“瓦剌王子是吧?要使箭变短有什么难的?”言罢来到巫大勇身侧的禁军统领那里取来一支箭弩,与托齐手中的箭比划着放在一起,“看到了吧?这长短根本上是没有区别的,只在于跟谁比嘛!你看我这支箭比你的长了那么多,那你的令箭可不就变短了么?”

真是四两拨千斤,不懂在观自在书院偷奸耍滑的小聪明被派上用场,就连洛亦都露出佩服的神色,哈撒愤然呵斥:“你这分明就是强词夺理!”

托齐笑着抬了手制止哈撒:“我们瓦剌人一诺千金,言出必行,太傅大人,受教了。”

大明扳回上风,托齐对不懂愈发感兴趣,一连出了几道难题,不懂一一破解了,就在众人被这不成体统的国宴闹得晕头转向时,不懂一下子清醒过来:“喂!你问了我这么多,你不要扯开话题啊,刚才你说了,只要我将你的令箭变短,你就怎样怎样的……”

“太傅放心,托齐说过的话一定算数,和书可以修改。从明天开始,我们可以各派使者,商讨一个瓦剌和大明都能接受的方案。这样,我们可以继续比试了吧?”

娄玉珩暗自一笑,这个大王子托齐倒是个言而有信的真汉子,不仅对汉文化极为精通,也懂得几分礼义廉耻,与不懂相见恨晚,都有些顽童赤子心肠。

“听说瓦剌王子你弹琴很厉害啊?”不懂脑筋一转来了个主意。

“只不过略懂一二。”托齐谦逊地拱了拱手,哈撒轻蔑地挑眉,“我王兄才高八斗,琴棋书画样样都行,尤其他的琴艺,我想中原之士没有人能够出其右。听说战国时期楚国有一位俞伯牙,琴艺之高人人皆知,只是你们大明现在,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吧?”

席间一阵寂然,这话分明就是羞辱大明了。

娄玉珩不晓得不懂要问什么,但是话题被哈撒拐到这个份儿上,国之受辱,她身为大明的王妃皇室的亲眷怎能装聋作哑无动于衷?她没有去看身侧的宁王是何表情,径自起身对着中央几位出言曼声道:“六王子博学广知,想必一定懂得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典故,高山流水知音难觅,若是没有子期,俞伯牙就是琴艺再高也是曲高和寡,六王子若是疏于音律,就是所谓的子期也谈不上,又何以断定大明没有琴艺技高者呢?玉珩虽然不才,不敢与伯牙比肩,但也很愿意向大王子请教。”

哈撒眼眸一眯,冷意顿生:“你是谁?好大的架势!”

众人一致向娄玉珩的聪慧果敢投来赞许之色,宁王依旧保持缄默,好像尘封到死寂的坚冰倏然开了一道细不可闻的裂缝,有些矛盾,也有些茫然,娄玉珩盈然欠身:“玉珩失礼了,宁王妃见过两位王子。”

宁王妃?哈撒有些讶异地抿了抿唇,借着宫灯的光辉打量面前的女子一番,脸上的凌厉少了些许,皱着眉头退至托齐身侧,托齐眼中一亮:“宁王妃颇有巾帼豪杰之态,托齐请教了。”

朱厚照大为欣喜,阿珩就是阿珩!见托齐命随从摆好自备的古琴,连忙吩咐教坊司为娄玉珩搬来一架上好的古琴。

托齐略略沉吟席垫而坐,就着话头儿率先弹奏一曲《高山流水》。

挥弦一曲几曾终,历山边,犹起薰风。

门外客携琴,依稀太古重逢。高低处,落雁惊鸿。

怕弹指,唤醒美人卯睡,客子春浓。

……

初时旋律跳跃飘忽不定,如置高山之巅的云雾缭绕,紧接着是一段婉转清澈的泛音,犹如淙淙铮铮幽涧之微寒,清清冷冷松根之细流,很快又来到跌宕连续的流水声,颇有乘坐危舟过巫峡,令人目眩神移惊心动魄!很快,又是一段在连珠式的泛音,先升后降音势大减,恰如轻舟已过,势就倘佯,大有否极泰来心旷神怡之感,余音绕梁回味无穷!

娄玉珩细细听来亦不由得暗叹,这个托齐还真是有几分真本事,能将中土琴曲中的情致韵味表达得如此准确,然而这首高山流水毕竟家喻户晓,也是王公贵族司空见惯的曲子,托齐就算指法娴熟也不会给人太多的惊喜,要想不落窠臼还真没那么容易!她早已想好对策,兀自坐在对面松一松琴弦调了几下琴音,而后素手一拨,从前在蓟州改编的一首《塞上曲》便如江水滔滔般强势地贯入在场之人的耳膜。

黄云连白草,万里有无间。霜冷髑髅哭,天寒甲胄闲。

马嘶经战地,雕认打围山。移戌腰金印,将军度玉关。

琴曲铿锵,词亦雄骏,娄玉珩先是在引子部分拨起几个急促嘈杂的高音,就像边塞的将士擂鼓助威,金戈铁马风雨潇潇,紧接着的旋律相对平缓,亦像凯旋的将士鸣金收|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兵,扛着刀斧饮酒庆贺的潇洒愉悦,又接着来到一段悲凉旷古的转音,恰似祭奠英勇奋战血洒疆场的无数英魂,触动人心底最深刻的缅怀和哀愁,接着又是一段荡气回肠的连绵高音,象征着大明驱除外患以战止戈的必胜决心!

她坐在那里抚琴,就如同黄沙大漠中一袭最耀眼的红衣佳人,仿佛拨动的不是琴弦,而是千百年来守护春风不度玉门关的艰辛与坚韧,是大明子民勇气与智慧的赞歌!

激越高亢的乐曲回荡在夜空中,水榭间的气氛愈发热烈,十几名穿着鲜艳的瓦剌舞女甩着水袖翩翩入内,周围的喝彩声抚掌声一浪高过一浪,托齐在心底由衷地赞叹,他实在想象不到面前这个温婉柔弱的女子竟可以弹奏出如此气势雄浑的边塞曲子,而且他自以为精通中原古曲,对汉人乐器钻研已久,而宁王妃的这首曲子却仍是闻所未闻!然而为了瓦剌的尊严气势不能输,于是手指一滑,破开原有的调子向更高音攀登而去……

曲高声急,舞女和着乐曲飞快旋转,宽大舞服将娄玉珩和托齐围了进去。

然而就在此时,随着一个激烈的颤音响起,托齐身子一歪,“轰!”的一下倒在地毯上,突如其来的变故,舞女们吓得尖叫奔逃如鸟兽散。

“王兄!”席间饮酒的哈撒惊叫一声扑上前去,一手扶住托齐的后背,托齐的双眼瞬间睁得老大,似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他的身体晃了晃,瞳孔渐渐散开,娄玉珩震惊不已,手足无措地坐在对面,看着托齐的脸不断冒着青黑之气,判断他定是中毒身亡了!可是他不是在和自己斗曲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事发突然,在场之人都惊呆了。

“保护王妃!”宁王高喝之后足尖一点,以轻功飞至娄玉珩身侧,将她搂抱着回了坐席间。

“护驾!”巫大勇朝着外面大喊一声,禁卫军立时哗啦啦地上前将水榭围得水泄不通。

“保护瓦剌使者!”朱厚照愕然高喊。

“你不要再装了!”哈撒红着眼睛忿然厉喝,“明皇,我的王兄死在你大明皇宫之内,你给我个解释!”

“朕会查个水落石出的!”朱厚照张口结舌颤声道。

“瓦剌的王子死在你们大明的皇宫之内,无论如何你都要给我父王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否则我们瓦剌人就算是玉石俱焚,都要出兵踏平你大明!以泄心头之恨!”

瓦剌王子托齐死于国宴,众人面面相觑后连忙封锁现场,在场的宫女内侍等待盘查,所有的王公大臣全部留宿宫中,见娄玉珩惊魂未定脸色煞白,身上冷得直哆嗦,宁王向苏沐吩咐道:“先送王妃去水云馆歇息。”

“蔺长安,你来护送宁王妃过去。”朱厚照紧跟着加了一句。

宫道连廊曲折,三人逐渐离那是非之地远了。

钦安殿的水榭在御花园北侧,而水云馆在御花园之南,回宫的路要绕过整个倚翠湖,沿着湖畔往前走,行至漆黑少人的万岁山附近,石径周围摆放的几盆矮子松间赫然飘出一角绯红色的华服下摆,娄玉珩猛然一惊瞬间倒退两步,蔺长安拔剑挡在前面:“什么人?”

于银月光辉的泼洒下,刀光剑影之间闪过一张俊美邪肆的脸庞,来人面色冷沉道:“是我,难道你们大明的皇帝要了我王兄的命还不够,还打算对我动武吗?”

“原来是哈撒王子。”蔺长安收了长剑弯腰行礼,“不知王子有何吩咐?”

“吩咐就算了。”哈撒手指弹了弹前襟的褶皱,“我已经派人带我王兄尸体出宫,你们明皇若是不给我们瓦剌一个交代,我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方才席间这位宁王妃与我王兄弹琴,我虽然不怀疑她,但是我也有事要问她,还请总管大人回避片刻。”

“这……”蔺长安露出难色,哈撒立刻向娄玉珩使了个眼色,娄玉珩清楚哈撒的立场是不会也不敢对自己不利,况且以哈撒的身手,他又没有携带兵器,可能还未必是自己对手,便对蔺长安道:“蔺总管且先到万春亭等候,一炷香的功夫就好。”

“是。”蔺长安这才抱拳离去。

“不相干的人已经打发走,王子有什么指教,请尽快说了吧。”此刻四下无人,只有苏沐陪伴在侧,娄玉珩又往后退了两步,竭力与对方保持距离。

“我没有什么好指教的,只是方才宴饮的时候我看了一圈儿,整个皇帝的后宫加在一起都没有你一个人漂亮,你都不知道,就在你弹琴的时候,你们明皇的眼睛都快贴到你身上去了。你们中土有一句话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没有男人能放过你这样的美色。”哈撒乌黑的瞳仁闪烁着嗜人的光亮,看向她的目光就像黑夜中伺机而动的猛兽,贪婪又觉得趣味,娄玉珩别过脸去,眉目间闪过嫌恶之色,“王子称赞人的方式很特别啊。只是宁王爷既是天子皇叔,那我就是皇上的皇婶,王子怎可无端生事造谣?况且贵国的大王子刚刚离奇死亡,六王子不仅不去追查凶手,反而在此对别国王妃出言不逊,未免太失一国气度了吧?”

“哈哈哈哈……王妃还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我王兄的死,只怕没人比你更清楚了!其实我挺讨厌你们中原人讲话拐外抹角的,不过我欣赏你的聪明和大胆,据说你们大明开国以来就一直没有和亲的习惯,不知道能否从本朝开这个先例呢?”

哈撒勾勾唇角,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侧脸,娄玉珩只觉得耳根后直突突,心底的震惊无以复加,她曾经听过这样一段话,一个女人如果生得美若天仙,就要准备为此付出代价,它可以成为你傲然于众的财富,但也可以成为一切灾祸的根源,但是她从未想象自己会被推上这种左右历史的风口浪尖,这实在太荒谬了!极端的恐惧和愤怒之下,她握一握拳冷声道:“大明从前没有和亲的先例,往后也不会有,王子若是对此心存幻想,那么玉珩就算是向皇帝请旨亲自挂帅远征瓦剌,也不会忍受这等奇耻大辱!”

“你真是让本王子惊喜。”哈撒的神情反而放松几分,只是那双妖冶的桃花眼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一般阴毒骇人,“老实说,我对你们那个大明皇帝没兴趣,还是等到你们家宁王殿下做了皇帝,我再跟他一决雌雄!要是他输给了我……”

“你做梦!”娄玉珩不屑地啐了一口,但到底顾及着两国和谈的希望不想讲出太难听的话,只仰头看一看月色,冷漠道,“王子讲话要给自己留有余地,要是为了个女人就在大事上失了分寸,那就是得不偿失。天色已晚,宫门就快下钥,王子若是再不离开,恐怕就很难离开了。”

哈撒露出急色,挑起眉头深深地望了娄玉珩一眼,便拂袖离去了。

“真是个疯子!”苏沐快要把娄玉珩的手臂握红了,有些担心地问,“小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要是这个哈撒真的把主意打到你头上,你……”

“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娄玉珩轻轻道,奇怪,她为什么要说“他们”呢?难道在她的潜意识里,她竟然觉得不论是宁王还是朱厚照都有可能把她当成两国交易的货物?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要彻底与他们斩断关系!可是事情怎么会这样?不!不会是这样的!若是朱厚照的话,她会笑话他的懦弱无能,若是宁王的话,她不敢想下去了!与虎谋皮的下场,就是错把阴谋当爱情,可是那三年的恩爱缱绻,当真不能融化他一点点吗?

朱宸濠,我真想知道,你的心到底是有多硬!

一回到水云馆,堪堪关上殿门,娄玉珩就被人从身后紧紧搂住了,“唔唔”两声挣扎后,就被人扳过脸堵住嘴巴,紧接着,一股掺杂着少许酒气的熟悉芬芳铺天盖地地侵袭了,带着厚积薄发势不可挡的意味,侵略性地惩罚她,折磨她。

骤然被快意袭击,娄玉珩也发了狠,反手扯向他的发带,先是扯开打结在冠后的那两根带子,然后扯着耳后那一根,镶嵌着翠玉赤金累丝冠“霹雳乓啷”地掉在地上,宁王的栗色长发顿时只剩下被扯歪的发髻,额前的两绺碎发凌乱地刺向唇角,从门口到床畔,玉佩、玉带、发簪、步摇、腰带、外衫零零散散地落了一地,宁王捡起床畔的绶带将娄玉珩的双手绑在一起,用她最喜欢的衣饰,方便他为所欲为。

快一个月没有同房,他实在太想念她了!尤其一到皇宫,看着她在宴席上风采夺目的样子,他的念头更加强烈,殊不知,娄玉珩也是如此,就算心里有解不开的芥蒂,被伤心和愤懑充斥着,也依然愿意暂时搁置所有的不愉快,同宁王做最愉快的事。

于是,一场被火气、不甘、矛盾裹挟着的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地动山摇。

……

彼时快到二更天,不懂拉着洛亦出宫查案,朱厚照焦头烂额地从乾清宫出来时,整个人就跟灵魂出窍了似的,头顶的银盘硕大明亮,三年了,不知轮回了多少次的朔望月,他都觉得没有今晚的月亮这样圆,真的好想和阿珩一起赏月啊,一股强烈的思念,让他鬼使神差地朝着御花园南侧走了过去。

他曾问过江彬:这次回京,你觉得宁王和宁王妃如何?

江彬讪笑着回了他八个字:貌合神离,形同陌路。

当他来到水云馆外面,透过支起的窗子,他清晰地看到地毯上浅金色与嫣红色的华服搅成一团,宁王的发冠带子和阿珩的步摇流苏缠在一处,更还有隔着朦朦胧胧的纱帐,一头长发的女子坐在上面,拉扯着,呜咽着。

“宸濠……再、再……”

“就是这里,王爷多给些……”

瞳孔地震,脑袋嗡鸣,身畔的江彬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朱厚照麻木地背转过身,脚步虚浮地迈下台阶,若不是有江彬扶着定然一脚踩空下去,手足一阵阵痉挛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这偌大的紫禁城,好像顿时没了他的容身之地。

三年了,我以为你们已经离心,我以为,在你心里总有我一个特殊的位置,可是回京的第一晚,你就跟皇叔在宫里做出这种事情,阿珩,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皇叔,你怎么能如此作践她?

“皇上,今晚要不要叫刘贵妃过来……”江彬试探着问。

“滚——”朱厚照头也没抬,喉间涌上一片腥甜。

他回了乾清宫,只是还没迈进门槛,就靠着门口的柱子蜷坐下来,将头埋在膝盖之间,实现他人生第一次真正意义的哭,无声,且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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