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坚下诏大举入寇,又曰:“其以司马昌明为尚书左仆射,谢安为吏部尚书,桓冲为侍中,势还不远,可先为起第。”甲子,坚发长安,戎卒六十馀万,骑二十七万,旗鼓相望,前后千里。是时,秦兵既盛,都下震恐。谢玄入,问计于谢安,安夷然,答曰:“已别有旨。”既而寂然,玄不敢复言。

——《资治通鉴·晋纪二十七》

东晋孝武帝太元八年,公元三八三年,五月。

桓冲为扰乱苻坚的攻晋计划、减轻京都建康的防卫压力。亲率十万荆州军大举伐秦,进攻襄阳,同时命辅国将军杨亮出兵伐蜀。谢安亦授意谢玄派刘牢之、胡彬率北府兵游军寿阳,东西呼应,以为桓冲攻秦形援。

桓冲亲率主力军攻打襄阳,分遣前将军刘波攻沔北诸城,鹰扬将军郭铨攻武当。

是年六月,桓冲别军攻陷万岁、筑阳二城。杨亮兵锋则深入蜀地,攻陷五城,围攻涪城,直逼裴元略所辖的梓潼郡。

秦国朝中还在为是否伐晋之事争论不休,晋军却主动打上了门来。

苻坚对此真是又怒又喜。

怒,他没想到桓冲竟敢在身处劣势的情况下,先他一步,主动率军发难。喜,桓冲这一发难,伐晋之事就更加名正言顺了。晋军都骑到头上来了,难道还有不伐的道理吗?

苻坚于是立刻派兵迎战。以其末子苻睿与冠军将军慕容垂率步骑五万救襄阳,兗州刺史张崇救武当,后将军张蚝、步兵校尉姚苌出兵蜀地救涪城。

桓冲于襄阳见秦军势盛,引兵退屯沔南。

到了七月,郭铨和桓石虔于武当击溃张崇大军,掠二千户百姓而还。

另一头,苻睿以慕容垂为前锋,逼近沔水,与桓冲大军隔岸对峙。慕容垂知道桓冲不好对付,所以他并不打算和他正面交手。

看着眼前一片茂密的树林,慕容垂头脑一动,计上心头。

他先下令大军藏身丛林,不要妄动,待到入夜,命三军军士一人拿十个火炬系在树枝上,火炬光耀十数里。

入夜之后,郊外一片黑漆漆的,桓冲隔着沔水乍一看对岸,还以为那火光照耀之处皆是秦军,不禁为之咋舌,加之身染疾疫,桓冲不敢久持激变,于是立刻下令撤兵连夜撤回了上明。慕容垂的就这么疑兵计成功了。

桓冲这一撤,正在巴蜀腹地的杨亮成了孤军。恰好这个时候,前来救涪城的张蚝、姚苌部又快开到了。杨亮为避免与之遭遇损兵折将,立刻收兵掉头,顺利绕过了张、姚二部,全师而还。

自杨亮兵围涪城至杨亮退兵整整过去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里,原本奉苻坚之命于梓潼造船、训练水师的太守裴元略疲于应战,焦头烂额。如今,船没造够数,水师也没训练好,势必会影响伐晋布局,裴元略原以为苻坚定要大怒,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谁知苻坚不仅没指责他,反对他表示谅解。

事实上,裴元略的这支水师究竟建不建得成,建不建得好,于苻坚根本不重要。因为苻坚对秦军强大的步兵、骑兵非常有自信,他认为只要步、骑二军配合得当,即使水师稍弱,亦无碍大局。所以他没有再给裴元略继续筹建水师的时间。

三八三年八月,距离桓冲伐秦收兵仅仅过去一个月,苻坚即正式下令倾国伐晋。

秦国百姓每十丁征一兵,其余良家子凡年二十以下,有材勇者,皆拜为羽林郎。如此,共得羽林三万余人。

不仅如此,苻坚还欲御驾亲征,留太子监国。对此,秦国朝臣无不反对,唯独慕容垂、姚苌二人举双手赞成。这二人的异常,不仅没有引起苻坚的警觉,反让他对慕容垂、姚苌二人愈发倚重。

在伐晋的部署中,苻融、张蚝、慕容垂成了肩负重任的先头军统帅,领步骑二十五万为前锋开道。姚苌则被苻坚封为龙骧将军,益州刺史,督益、梁二州诸军事,统领巴蜀之众殿后。

“龙骧”这一军号对苻坚来说意义非凡,苻坚还未即位称帝那时就曾做过龙骧将军。更巧的是,当年奉晋武帝之命率兵伐吴的西晋大将王濬,同样也是以龙骧之号,从益州东下,一举灭了东吴。

苻坚如今以龙骧授姚苌,便是想沾沾这军号的吉利,望姚苌也能像王濬一样出奇制胜,助他成就霸业。

八月甲子日,苻坚紧随苻融前锋,亲率戎卒六十余万,骑兵二十七万从长安出发,绕过荆州,直指淮南。大军浩浩荡荡,旗鼓相望,前后绵延千里。

苻坚对这次出兵伐晋信心满满,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响,他甚至连攻下晋国之后要给晋国朝臣封什么官职都想好了。出发前,苻坚放话,让留守长安的太子苻宏开始主持新建宅邸,建这些宅邸不是为了别人,正是为了司马曜、谢安、桓冲那帮东晋的主相重臣而建的。

时至九月,苻坚抵达东晋项城时,秦国凉州之兵刚到咸阳,蜀、汉之兵方顺流东下,幽、冀之众至于彭城,东西万里,水陆齐举,运漕万艘,经由石门直达汝、颍。

建康很快收到了紧急军报——苻融和慕容垂的前锋军及别部共三十万人马已到达安徽之颍口。

司马曜看完军报彻底傻眼了。

他手捧军报站在原地愣了好半天,来报的军士叫了他好几次才把他叫醒。

“谢安,宣…宣谢安!宣谢安!快宣谢安!”

司马曜回过神来后的第一件事是满世界的找谢安。

前线的军报谢安是在第一时间接到的,比司马曜足足早了一个时辰。

可是对谢安来说,眼下最棘手的倒还不是排山倒海而来的秦军,而是因为秦军的到来,陷入极度恐慌的京城百姓。

建康乱了,建康大乱了。

城中百姓丢下生计,拖家带口,四下逃窜,自相踩踏而死者不计其数;盗匪宵小趁乱而起,四处烧杀劫掠,无辜枉死于屠刀之下者亦不计其数。

若放任不管,用不了多久,秦军没到,晋国将先灭于内乱。

谢安卫将军府用以镇抚百姓的府兵已派出去三拨,可混乱不仅不见有平复的迹象,府兵的伤亡反不断扩大。

谢安情急之下不得不出下策,命卫将军府和廷尉狱把此前与秦军交战时俘获的秦军俘虏全都放出来,让陆退把他们装进槛车游街、斩首。

眼下这个时候,或许只有这些俘虏才是最有说服力的。只有他们才能让百姓真正相信秦军并非虎狼,并非不可战胜。

事实证明,谢安的这个办法确实行之有效。

百姓们积压已久的恐惧、愤怒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而这些秦军俘虏正是很好的“出口”。他们为此成了牺牲品。但是为了大局的稳定,有些牺牲是必要的。

陆退带回的十几具尸体个个惨不忍睹,谢安只匆匆瞥一眼,即背过身去,吩咐陆退厚葬。

陆退与府兵一道将尸体运出卫将军府,正与迎面驶来的司马曜的马车擦肩而过。

司马曜等不及派人宣谢安,竟亲自跑来了。

下了马车,司马曜一路搡开欲去通报的府兵,直奔谢安处。

谢安正在书房闭目养神,方才那些秦军战俘的惨状时不时在他脑海中浮现,叫他阵阵心悸。

司马曜忽然破门而人,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陛下?”

谢安惊诧之中,忙起身欲向司马曜行礼。

岂料司马曜竟先谢安一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无状:

“谢司徒!谢司徒!秦,秦军,秦军来了!秦军攻来了!一百万,一百万啊!!朕听说……苻坚……已在长安为朕建好了宅子,他要让朕做第二个孙皓……他要让朕做第二个孙皓啊!”

“陛下,陛下冷静些,先起来,先起来!”

“不!朕不起!朕不起!谢司徒救救朕!谢司徒一定要救救朕啊!孙皓,亡国之君!遗臭万年!朕不要当孙皓!朕不要当亡国之君!朕不想遭千秋万代唾骂啊!朕现在能倚靠的唯有司徒一人,唯有司徒一人了!司徒想想办法,司徒想想办法!!朕求司徒了!朕求求司徒了!”

“陛下先起来,陛下跪臣,叫臣情何以堪?陛下,有西、北二府军和桓冲的荆州军分守荆、豫、扬三州,武帝伐吴的场面绝不会重演。陛下不是孙皓,也不可能变成孙皓。陛下眼下当静镇中枢,平心以镇天下百姓,绝不可自乱阵脚,让秦贼有机可乘啊!”

谢安的话,总算稍稍安抚了司马曜因紧张而绷得过度的神经,在谢安的搀扶下,司马曜勉强撑着发软的双腿站了起来。

谢安命人为司马曜设坐奉茶,司马曜端起茶,咕嘟咕嘟一口气连灌了三盏下去,脸上才好不容易有了点人色,

“司徒,苻坚的三十万前锋军已经到颍口了,司徒可有御敌之策?”

“臣已派谢石、谢玄、谢琰率北府兵五万前往拒敌。”

“五万?对方可是有三十万啊!”

“陛下,北府军只有五万人,目前臣可调用的兵马就这么多了……”

司马曜蹙眉沉吟,转而对随侍的侍郎招手,侍郎即呈上一个木匣子。

司马曜将木匣在手中握了好一会,终于转呈谢安:“此是兵符印信,今日以此授命谢司徒为征讨大都督,总司调度天下兵马!”

谢安顿了顿,起身整理衣冠,双手接过木匣,下拜。

“臣,叩谢陛下。”

司马曜看着谢安,神色复杂,

“家国存亡、祖宗社稷,托于谢司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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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线,战争的鼓声已经敲响。

秦国这次举国南侵,用兵号称百万之巨,苻坚所言投鞭断流,其势不虚。对于东晋来说,这是永嘉衣冠南渡以来前所未有的一场浩劫,它带来的结果将是毁灭性的。

东晋朝野,上至皇帝下至黎民都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与绝望之中。没人相信晋军会赢得这场实力相差天壤的战争,谢安作为东晋一方的最高军事统帅,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恭送司马曜回宫后,谢安没有继续待在气氛沉重的卫将军府,而是乘坐马车来到了建康郊外的别墅,召集所有亲朋,与他们在别墅中聚会。

但是即便换了地方,气氛也并没有因此有一丝好转。空气依旧凝重,亡国的阴影笼罩在所有人心头,这个时候没有人还能笑得出,没有人还有心情谈玄悠游。所有的山川秀丽都蒙上了化不开的悲剧色彩,仿佛脆弱的琉璃,悬在半空摇摇欲坠。

谢安虽叫来了所有亲朋,可是自进家门起,他却一言不发,一直把自己关在茶室里。

所有人都担心他,但是没有人敢去茶室过问半句。只有刘夫人,借着送糕点的名义敲响了茶室的门。

等了一会,门开了。

门后的谢安看上去很疲倦。

刘夫人默默瞥谢安一眼,看见他眼睛里的血丝,眼下的灰黑,没多说什么,只把糕点端进屋,放在他案上,

“饿了吧?刚做的,还热乎,吃点吧。”

谢安木然望着那糕点,转而走到茶炉边烧水,等水开,沏了茶,给自己和刘夫人各倒一杯:

“一块吃吧。”

两人对坐,就着茶有一口没一口的吃,谢安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味同嚼蜡。

刘夫人吃了几口,也没胃口,放下糕点,

“安石……”

刘夫人知道自己不该问,但她还是忍不住,

“这次战事……可有胜算?”

谢安顿住,半晌,摇头。

刘夫人一怔,心像一下子掉进冰窟窿里一样,

兴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刘夫人没有年前时那么无畏,也没有年轻时那么刚强了。

她呆呆的发愣了许久,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晕进她脸上细碎的皱纹里。

她知道她不该责怪谢安,她知道她该理解如今的一切本是大势使然。但她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的撑着桌案站起身,歇斯底里的冲他吼:

“胜算渺茫……明知胜算渺茫却还把自己的亲弟弟、亲侄子……自己唯一的……唯一的儿子……全部送去前线,卿这不是叫他们去送死吗……卿这不是叫他们去送死吗?!!”

谢安垂眸,嘴唇紧抿。

刘夫人的神情因极度的绝望而变得扭曲,

“卿还记得自己当年折节出山是为了什么吗?啊?谢家!是为了谢家!是为了陈郡谢氏门户地位不衰!可如今……卿有没有想过……此战若败,谢家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卿究竟有没有想过这些?!!”

谢安仍低着头,瞬了瞬目,还是没有说话。

刘夫人的胸口堵得几乎无法呼吸,说着说着,眼前一黑,跌坐在地,桌案上的茶盏被刘夫人的手不意碰翻,茶水流了满桌。

谢安看刘夫人的眼神不无担忧,他已经半站起身想扶她,可手伸到一半,碰上刘夫人那怨怒的眼神,又烫着了似的缩了回去。

谢安始终没说什么,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他只是起身拿来一块抹布默默收拾泼洒在桌上的茶水,待收拾妥当,径自离开了茶室。

此时,前厅里,应谢安之邀而来的宾客们坐立不安。只有谢安的外甥羊昙这会还没事人似的没心没肺,正认真研究着谢安留在桌上的一枰残棋。

羊昙的手指在棋枰上横来竖去,指指画画,时而沉吟,时而称叹。

谢安走入前厅,所有人都忧心忡忡的围上去,七嘴八舌的表达着担心。只有羊昙依旧跪坐棋枰前,沉浸在思考中,岿然不动。

谢安一眼就注意到了羊昙。他向羊昙走过去,唇角浮起久违的笑意。

谢安在棋枰边站了有一会,羊昙余光偶瞥见谢安的衣角,这才注意到谢安来了,忙起身行礼:

“舅父!”

谢安拍拍他的肩:“研究了这么久,研究出什么名堂来了?”

羊昙摇头:“舅父这局棋,怪!”

“哦?怪在何处?”

“怪就怪在这白子一路高招,明明可以赢,最后却选择了输。”

“选择了输……”谢安木然的脸上难得现出几分兴味:“怎么?在卿看来,这白子本也可以选择不输?”

羊昙笑:“当然!”

羊昙说着,用手指着棋枰上白子的轨迹:

“舅父看,这白子的这,这,还有这都走得很妙,尤其是这步,胜得漂亮。按理说这步之|天才一秒记住 言情小说 s23us.c o m后,这枚白子只要走这里,吞了这黑子的这口气,那这一片便全归白子所有,黑子绝无可能夺回。这样,这一局,白子就是不能说赢定了,至少也有八成胜算!可是谁知这白子偏偏绕过这里,放弃得天独厚的优势反向后退,给黑子留了可乘之机,黑子抓住机会立刻绝地反扑、竟逼得白子缴械投降,一退再退。白子之败,就败在这个“退”字上,这一退,攻守易势,阴阳颠倒,焉能不败?”

听完羊昙的话,谢安在棋枰前坐下,默然盯着那局棋看了半晌,转而兀自一笑,问羊昙:

“陪舅父再下一局如何?”

羊昙一乐,撸了袖子,一屁股在谢安对面坐定:“乐意奉陪!”

谢安和羊昙专注下棋,一屋子的宾客被扔在一边,众人迷惑,谢安既不需要他们,为何还要把他们全都叫来?难不成是专叫他们来看他下棋?

谢安边下棋,似不经意的问旁边的侍候丫头:“翠珠近来可练了新曲子?”

丫头回应:“是,明公。翠珠姑娘新练了桓伊将军谱的梅花三弄。”

“梅花三弄?好。卿去把她叫来,奏与大家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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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翠珠来了,怀里抱着红绸包裹着的琵琶。

进屋后,翠珠下意识向谢安的方向瞥了一眼,并未上前请安,即在众宾客前架起胡床,就坐,弹奏起来。

桓伊的梅花三弄虽是笛曲,但用琵琶弹来也别具韵味。

果不其然,宾客们躁郁的情绪渐渐消融在曲声中。

谢安一直低头下棋,直到翠珠把梅花三弄重复的弹了七遍,他还是没有抬头一下,也不说要换曲子。翠珠真怀疑她弹的这数遍谢安有没有听进去一遍,甚至是一个音符。

然而,就在翠珠打算把梅花三弄弹第八遍的时候,谢玄来了。

谢玄是从前线赶来的,脸上的血污未及处理,身上戎装也没换,他一进屋,屋中所有的声音瞬间戛然而止。

谢玄来不及和诸亲朋招呼,直奔谢安而去。

“叔父!秦军兵锋太盛,兵力十倍于我,这仗该怎么打?”

随着谢玄这一问,一屋子的目光全都齐刷刷的向谢安射去,他们都和谢玄一样,都在焦急的等待谢安的答复。那答复是他们眼下仅存的希望。

可谢安却似感受不到众人的焦急,他依旧目不转睛的盯着棋枰,不慌不忙,片刻,淡淡道:

“陛下已别有密旨。”

只这一句,没再多说半个字。

谢玄不甚解其意,但看谢安脸色,又不敢多问,踌躇间正不知如何是好。桓冲手下的人也找上了门来。

陆退把人领进来,是桓冲的副将张玄之。

“末将张玄之拜见谢司徒!”张玄之一进来,一个箭步就来到谢安面前。

见是桓冲的人,谢安这才搁下手中的棋子,一笑:“将军免礼。”

张玄之拜谢起身:“谢司徒,桓使君忧心京城防务,特命末将率三千精锐前来助防!”

关键时刻,桓冲肯不计前嫌,不远千里遣精锐赶来协防,众人本以为谢安会心怀感激的接受桓冲的慷慨。谁都没想到,他竟断然拒绝了。

“烦请将军转告桓使君,他的好意谢某心领了。然朝廷处分已定,兵甲无阙,此三千人,西籓宜留以为防。”

谢安的拒绝让张玄之讶异。

因为他从荆州一路走来,外面的情况并不像谢安所描述的“处分已定,兵甲无阙”,甚至可说是正好相反。

以张玄之的判断,桓冲的这三千援军于建康来说不仅完全必要,甚至是雪中送炭。他真不知谢安如此淡然的态度是因为不谙前方军情而过分乐观,还是另有隐情。

“这……司徒是否再考虑考虑?这三千人……”

“不必考虑了。”

谢安毫不犹豫,片刻,问张玄之:“将军来得巧,我们手谈一局如何?”

“手谈?这……”

谢安不待张玄之言可否,转头问羊昙:“卿觉得谁会输?”

羊昙觉得谢安此问甚是荒唐:

“这还用说?舅父可真不会找对手,张玄之将军棋艺冠绝三军,我看舅父还是趁早认输吧!”

谢安朗然而笑:“好,好好好。被卿这么一说,我倒更想见识见识了。”

谢安想了想,又对羊昙说:

“我们赌一局吧,就以我这座别墅做赌注。我要是赢了,这座别墅归卿所有。”

“舅父就别拿我寻开心了,舅父要是能赢,我送舅父一座别墅都行!”

谢安笑着摇头,转而招呼张玄之:“将军,请。”

张玄之满脑子都是前线的战事,哪会有那闲心下棋?但谢安盛情相邀,张玄之推却不能,只好莫名其妙的耐着性子奉陪,不时的觉得荒唐。

围棋是张玄之的拿手绝活,但凡对弈,他真还从来没输过。谢安这点水平于他不过儿戏。他自然半点没放在眼里,以为随便三两招便能把谢安糊弄过去,草草了结这局棋。

谁知与谢安交手二十余招,张玄之差错频频,漏洞百出,竟一直被动挨打,节节败退。

棋局确如张玄之所料,草草结束了,只不过结果却令人咋舌。

修说是在一旁观战的羊昙,就是连张玄之自己都觉匪夷所思,看着一枰败子,两眼直犯花。

谢安淡淡瞥张玄之一眼,起身,笑对目瞪口呆的羊昙道:“我说话算数,这别墅是卿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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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别墅出来,谢安换了布衣,没带任何随从,一人沿着山路缓行。陪伴着他的是秋叶,清泉,和时不时响起的鸟鸣。

山路蜿蜒崎岖,怪石嶙峋。谢安一路攀到半山腰,已精疲力竭,再也走不动了。

他找一块石头坐着,歇了会,耳边隐隐听见鹅叫声。奇怪间四下张望,只见不远处,丛林掩映中俨然藏着几户人家。声音便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鹅的叫声让谢安倍感亲切,心神为之一动。他不由自主的起身,循着那声音找过去。

大概走了百来步左右,熟悉的鹅圈,熟悉的大白鹅赫然出现在谢安眼前。

大鹅们被关在一个鹅圈里,共有十一只,个个昂头挺胸,精神抖擞。谢安这个陌生人的忽然出现让它们警惕的勾起脖子,扑扇着翅膀,变得“群情激愤”,“呃呃呃”的大叫个不停。

鹅的骚动引起了鹅主人的注意,鹅主人是位寡居的老农妇,彼时正在厨房烧柴做饭。

老农妇还道是又有黄鼠狼子偷鹅,锅铲还来不及放下就急匆匆的从屋里跑了出来。结果,一看,鹅圈前面站着的竟是个大活人。

见农妇面带惊疑的打量自己,谢安赶紧对农妇欠身为礼,

“大娘勿惊,我也住这山里,方才登山偶听见鹅叫声,过来看看。”

“卿也住这山里?可住这山里的人我都认识,怎的从未见过卿?”

“我住山脚下,刚搬来没几日。”

听了谢安的解释,农妇放松了警惕,手里的锅铲也不再气势汹汹的指着谢安。

“没想到这年头还有人愿意搬到这穷山里来住,老婆子我可是有十多年没见过生人咯!”

老农妇感叹,

“来者就是客,来,进来喝碗茶,歇歇脚再走吧。”

“不麻烦,我就是来看看鹅。”

“看鹅?卿也喜欢鹅?”

“是啊。”

农妇重新打量起谢安,

“看卿这模样不像是种庄稼的,读书人吧?”

谢安笑:“算是吧。”

“怪不得,读书人啊都喜欢鹅!”

谢安一愣,“此话怎讲?”

“卿没听说过?当年琅琊王氏那个大名鼎鼎的王右军也很喜欢鹅呢!他也是读书人,卿也是读书人,读书人都喜欢鹅,这话我没说错!”

谢安笑容一滞,未应农妇的话。

农妇显然没注意到谢安情绪上的变化,结识新邻居的兴奋让她话匣子大开。

“我这几只鹅啊,养了二十多年啦!”

农妇说着,打开鹅圈的栅栏,走进去随手抱起一只,招呼谢安,

“来,卿来看看这毛色,掂掂这分量,”

谢安自农妇手中小心接过那只鹅,一掂,还真不轻,足比得上一个三岁孩子的体重了。

“不是我老婆子自卖自夸,旁人养的鹅和我这鹅没法比!听说当年那个王右军愿意用字换鹅。可惜他现在死了,他要是没死,见着我养的鹅,还不得拿他的字跑来求我换鹅呀?要我说那王右军也真是傻。鹅才值几个钱?他的字值多值钱啊!我要是能得了他的字,也犯不着窝在这穷山里养鹅咯!”

老农妇絮絮叨叨、乐在其中。

谢安沉默着,

农妇的话早已不在他耳中。他只听得见鹅叫,他的眼里只剩那几只鹅,熟悉又陌生的鹅。

鹅的眼睛那么清澈、鹅的羽毛那么温暖。

谢安的脑海里忽然回响起王羲之的声音,

“安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鹅吗?鹅是极有灵性的动物……卿和它说话,它听得懂。它明白人的喜怒哀乐……”

谢安也不知道那鹅怎么到了他手上,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正怀抱着一只大鹅,那鹅实在太重了,竟慢慢压弯了他的腿,让他气喘吁吁。

一定是因为这鹅的重量压得他太难受,他很快变得神色扭曲,身形佝偻,他的头忽然断了似的猛地扎进鹅的羽毛里,他浑身颤抖。鹅毛被沾湿了,很快黏了他满脸。

农妇被他这模样吓傻了,她愣愣的看着谢安,愕然许久。她实在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年过半百的老人如此伤心欲绝。

但在她的想象里,人生之悲无外生离死别。

暮年丧偶、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悲伤与绝望她也经历过,她也曾像他这样伤心得不能自已。

她有些同情谢安。她已经很久没有同情过一个人了。

她把锅铲别在围裙系带上,走向谢安,在他身边蹲下。她也伸出手,出神的轻轻抚摸鹅的羽毛,

“人活一辈子,其实就是那么回事。该来的躲不掉,该去的留不得。想开点,日子总得过下去……”

她抚摸着鹅的羽毛,又开始了她的絮絮叨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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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谢安直到入夜才下山返回别墅。

谢安离开这段不长的时间,谢玄和张玄之二人都想了很多。

尤其是张玄之与谢安的那局棋。那场异常的惨败让张玄之和谢玄都冷静了下来。

谢石、桓伊也相继从前线战场赶来急着见谢安,恰逢谢安从外推门而入,与二人撞了个正着。

这一次,谢安没有再一言不发,而是一进门就将谢石、谢玄、桓伊、张玄之都叫进了书房。

谢安的书房很大,布置简洁。书房的一面宽阔的墙壁上挂着两幅行军地图。从地图上复杂的圈画看,对于如何抵御秦军,谢安已经默默研究很久了,

“秦军此来分为两路,一路是苻融和慕容垂的前锋军约二十五万,后面有苻坚的主力跟进,兵力在八十万左右。第二路是姚苌的水师,粗略估计,总数不会超过三万。苻融和慕容垂的人走陆路,现已抵颍口,但苻坚和姚苌的主力要尽数赶来还需要一段时间。而这一段时间,正是我们决胜的关键!要想打赢这场仗,必需记住一点——速战!一定要利用秦军前锋与主力还未汇合的这段时间迅速给秦军前锋致命打击,唯有如此,我们方有胜算。否则……”

谢安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但即便谢安不说,这个“否则”之后的严重性,众人也无不清楚。

“石奴”

谢石上前一步:“在!”

“我以征讨大都督的身份任命卿为征虏将军、征讨都督,总司前线征讨事宜,如遇紧急事态,无需上报,可临机便宜行事。”

谢石抱拳:“末将遵命!”

“子野”

桓伊上前,

“豫、扬二州互为表里,这一仗要想胜,西、北二府必须密切协同,共同进退,缺了哪一头这仗都打不赢……”

“明公放心,末将治下西府将士悉听明公调遣!”

“好。卿率三万骑兵出洛涧。”

“末将遵命!”

“幼度。”

谢玄:“侄儿在!”

“任命卿为前锋都督,率五万步骑与子野同出洛涧。”

“侄儿遵命!”

谢安说罢顿了顿,转向张玄之,

“张将军,”

“末将在!”

“我需要荆州军策应西、北二府。”

“大都督只管下令,荆州军听凭大都督调遣!”

谢安拔出张玄之的佩剑直指地图上的一个点——郧城。

“慕容垂部是前锋军的中坚王牌,卿让桓使君设法引慕容垂分兵西线,告诉他,只要能拖住慕容垂,不要在乎一城半池的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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